半个月后。
黄河大堤上的工棚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在风中摇曳。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正盯着一张贴在木板上的红纸看。
那红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还画了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杠杠。
“二麻子,你看得懂不?”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漕工,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那个脑袋上还裹着纱布的年轻人。
王二麻子,现在是这第七棚的棚头了。
自从那天孙总督杀鸡儆猴后,王二麻子就因为那一“啐”,成了工友眼里的英雄。
官府按照新规矩,让他管着这十号人。
以前这活儿是恶霸干的,现在轮到他这个穷棒子干,他心里还有点发虚。
王二麻子眯着眼,使劲瞅了瞅那红纸。
前几天刚跟那个姓顾的学生先生学了几天认字,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但这红纸上的道道,他还真看明白了。
“叔,这上面写的是咱们棚今天的工分。”
他声音里透着股压不住的兴奋。
“你看这儿,画了三个圈,代表咱们今天挑的土,超过了那个什么……定额。”
“这后面画了两个元宝印,意思是每个人能多发两个铜板!”
“真给钱啊?”
老漕工还是不敢信,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
“咱以前在淮安给官家干活,别说钱了,不挨鞭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孙总督,莫不是活菩萨转世?”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梆子声。
“开饭了!开饭了!”
“第七棚的,过来领今天的加餐!”
这一嗓子,就像是在饿狼窝里扔了块肉。
原本正凑在一起研究红纸的汉子们,呼啦一下全都跳了起来,抓起自己的饭碗就往外冲。
王二麻子虽然年纪轻,但已经有了点当干部的自觉。
他堵在门口,板着脸吆喝:
“慢点!都慢点!”
“没听那先生讲吗?要排队!”
“谁要是乱挤,扣今天的工分!”
以前拿鞭子抽都不听话的这帮汉子,一听到“扣分”,立马这就老实了。
一个个乖乖地排成了一列纵队。
虽然队伍还有点歪七扭八,但在月色下看去,已经有了那么点行军打仗的意思。
打饭的地点就在大堤下面的一块空地上。
几十口大锅热气腾腾,香味能飘出二里地去。
今天的“加餐”是咸菜炒肉丁。
虽然肉丁小得跟指甲盖似的,但那可是真油荤啊!
负责打饭的不是那些以前的恶霸,而是几个穿着号衣的亲兵,还有几个拿着账本的年轻书生。
“第七棚,今天超额挑土两方。”
那个年轻书生看了一眼王二麻子递过来的工牌,在账本上勾了一笔。
“不错,加上昨天的,你们棚每个人已经攒了二十文钱了。”
“这是今天的肉票,拿去领吧。”
书生把一张画着戳的小竹片递给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用双手捧着那竹片,觉得比金叶子还沉。
二十文钱啊!
攒上一两个月,就能给家里买半袋好面了!
在老家淮安,这一文钱都能让两个人打出狗脑子来。
可在这儿,只要肯卖力气,钱就真的能到手。
“谢先生!谢孙大人!”
王二麻子鞠了个躬,兴冲冲地带着弟兄们去领肉。
吃着那虽然有些硌牙但香喷喷的杂粮饭,嚼着那是带着咸味儿的肉丁,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惯了的汉子,一个个吃得眼泪汪汪。
这哪是修河啊。
这简直就是享福来了。
而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坡上。
孙传庭披着一件旧斗篷,正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
他身后站着几个副将,还有那个从京城跟来的顾炎武。
“宪成(顾炎武字),你看如何?”
孙传庭指了指那些秩序井然排队打饭的流民。
顾炎武的眼睛里也在放光。
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西洋传过来的水晶眼镜(新潮货),感叹道:
“督师此举,真乃神来之笔。”
“这哪里是治河,这分明是在练兵啊。”
“把流民按军制编组,废大锅饭行计件制。”
“以利诱之,以法绳之。”
“这才半个月,这些原本一盘散沙、随时可能变成流寇的暴民,竟然变得比正规军还守规矩。”
顾炎武越说越激动。
“学生这几天给他们上那个夜校,发现这些汉子其实并不笨。”
“只要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干好了有什么好处,他们比谁都听话。”
“以前那些大儒总说要教化百姓,说什么仁义礼智信,百姓们听不懂,也不爱听。”
“现在这按劳分配四个字,他们倒是听得明明白白。”
孙传庭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这一路走来的沧桑。
“百姓其实最简单。”
“他们不想要什么大道理,他们就想要个公平。”
“以前那些贪官污吏,把路都给堵死了,逼着他们去当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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