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偶。
他被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机械地迈动着脚步。
他跟着那名亲兵,穿过人声鼎沸的广场,浑浑噩噩地走进了那座威严的总督府。
耳边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眼前那些或嫉妒、或艳羡、或狂热的目光也被厚重的府门隔绝在外。
一路穿过长长的回廊,四周安静得只剩下甲胄的轻微摩擦声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
最终,亲兵在一间挂着“节慎思”匾额的书房门口停下。
……
“督帅,顾先生带到。”亲兵在门口恭敬地禀报。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正是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
顾炎武深吸了一口带着松木和旧书卷气息的空气,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里陈设极简,甚至称得上朴素。
没有文人雅士喜爱的古玩字画,只有四壁挂满的巨幅军事舆图和一排排堆满了公文案牍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
孙传庭就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面。
他已换下那身威严的麒麟补子官服,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看上去更像一位沉稳的宿将,而非封疆大吏。
他的面前,一壶热茶正升腾着袅袅白气。
……
“学生顾炎武,拜见督帅。”
顾炎武定了定神,上前躬身行礼。
他心中纵有万千疑云,但在手握西北军政大权的一品大员面前,依旧保持着一个读书人应有的礼节,不卑不亢。
孙传庭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高大挺拔,不像寻常江南书生那般文弱,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留下的风霜痕迹。
最让孙传庭欣赏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很亮,也很清澈,里面没有丝毫因一步登天而产生的轻浮与得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以及一种试图弄清真相的探寻。
好。
孙传庭在心里暗赞一声。
宠辱不惊,单是这份心性,就已远超常人。
……
“不必多礼,坐。”孙传庭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座位。
他亲自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顾炎武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谢督帅。”
顾炎武欠身坐下,却只坐了半个椅面,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孙传庭没有急着说正事,反而像个寻常长辈般随口问道:“宁人,你是江南人,初到我这贫瘠的西北,有何感想?”
顾炎武思索片刻,沉声回答道:“学生一路西来,所见触目惊心。”
“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此情此景,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孙传庭能听出其中蕴含的沉重。
孙传庭点了点头,端起茶杯,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那你以为,造成这般惨状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足以让九成九的读书人搬出天灾、流寇之类的套话。
但顾炎武却摇了摇头。
“回督帅,学生以为,天灾仅仅是诱因。”
“其根本,在于土地兼并,赋役不均。”
“富者田连阡陌,却想方设法藏匿田亩,规避赋税。”
“贫者无立锥之地,反要承担所有的苛捐杂税与徭役。”
“如此之下,民焉能不反?”
……
听到这里,孙传庭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个年轻人看问题,能跳出表象,直击要害。
这,正是当今圣上最欣赏的品质。
他缓缓放下茶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宁人,你可知陛下为何要如此破格重用你?”
顾炎武立刻站起身,再次躬身:“学生愚钝,正为此事惶恐不安,还请督帅指点迷津。”
孙传庭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因为,你的那份答卷,说了陛下想说,却不便亲自说的话。”
他看着顾炎武依旧困惑的眼神,继续道:“你的道,与陛下的道,是相通的。”
道?
什么道?
顾炎武更迷糊了。
……
孙传庭从书案上拿起一份手抄的卷宗,正是顾炎武那份策论的副本。
他将卷宗推到顾炎武面前,指着其中一段。
“你在这里提出,要‘清查田亩,告发奸猾,均田于无地之民’。”
他的指节敲了敲那几个字。
“你可知,这正是本督如今在陕西推行的新政,而这个方略,正是陛下亲手制定。”
他又翻过一页,指向另一处。
“还有这里,你提出,要‘立官营商号,行专卖之法,与豪绅争利,以充国库’。”
“陛下在京师新设的皇明商税衙门,以及暗中组建的皇家商队,做的就是这件事。”
他抬起眼,看着顾炎武那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最后总结道:
“宁人,你现在可明白了?”
“你以为你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是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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