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沿官道南下,起初几日风平浪静。过了淮河,空气中的湿润水汽渐浓,景致也从北方的开阔雄浑,转为南方的婉约繁密。
第七日午后,车队抵达漕运枢纽之一——清江浦关卡。
运河在此处变得异常繁忙,大小漕船、商船、客船挤挤挨挨,等待着通关查验。岸上关卡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声鼎沸,夹杂着漕丁粗鲁的吆喝和船家焦急的争辩。
侯府车队的仪仗醒目,很快引起了注意。一名穿着低级武官服、满脸横肉的漕运把总带着几个漕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前方何人车队?通关文书拿来查验!”把总声如洪钟,眼神却在车队装载的箱笼上扫来扫去。
护卫统领上前,亮出靖北侯府的令牌,沉声道:“靖北侯与夫人车驾,奉旨南下公干。速速放行。”
那把头接过令牌,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脸上横肉堆起假笑:“哟,原来是侯爷和夫人驾到,失敬失敬。”话虽如此,他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搓了搓手指,“不过嘛……侯爷,这规矩您是知道的。过往船只车马,无论官民,都需按例查验,缴纳漕捐、河工银。您这车队庞大,货物不少,这数目嘛……”
护卫统领脸色一沉:“大胆!侯爷奉旨出行,何等紧要?岂容你在此勒索?”
“哎,这位军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把总皮笑肉不笑,“旨意是旨意,规矩是规矩。咱们兄弟在这风吹日晒,为朝廷守着这水道咽喉,也不容易。这点辛苦钱,不过是沿河各关通行的常例罢了。便是王爷国公路过,也是照缴不误的。”
他声音不小,引得周围排队等待的商人、百姓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马车内,沈未曦与萧执对视一眼。
“来了。”沈未曦轻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试探他们离了京城,还有多少威势;试探他们是强龙,还是会被地头蛇拿捏的纸老虎。
萧执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争执浑然未觉,只淡淡说了句:“夫人处理便是。咳咳……”
沈未曦会意,示意青竹掀开车帘一角。
她并未下车,只是隔着帘子,声音清晰地传了出去:“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把总见车帘后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气度不凡的妇人面孔,愣了一愣,忙拱手:“卑职清江浦漕关把总,赵德彪。见过侯夫人。”
“赵把总。”沈未曦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口口声声说是规矩、是常例。那好,我便与你论一论这规矩。”
“第一,”她伸出纤纤玉指,“《大梁漕运则例》第三款第七条明文规定:奉旨驰驿、钦差公干之官船车驾,验明勘合火牌,即刻放行,不得阻滞,更不得征收任何捐银。我侯爷车驾,勘合火牌齐全,你可验明了?”
赵德彪脸色微变,没料到这深宅妇人竟熟知漕运条例。
“第二,”沈未曦不给他思考时间,“你所说的‘河工银’,乃专款专用,用于疏浚河道、加固堤防,需由漕运总督衙门出具正式票据,按货物价值比例征收,并公示用途。你如今口说无凭,伸手便要,是与私设名目、勒索过往商民有何区别?此事若报至漕督衙门,或是……直达天听,赵把总,你这顶戴,还保得住吗?”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温和,但字字句句敲在要害。周围原本敢怒不敢言的商民们,听得眼睛发亮,有人甚至低声叫好。
赵德彪额头冒出冷汗,他接到的暗示只是“稍加为难,探探虚实”,没想到这侯夫人如此厉害,直接扣上了“违逆皇命”、“私设捐税”的大帽子。
“这……夫人言重了,卑职、卑职也是按上峰吩咐办事……”他支吾起来,气势全无。
“上峰?”沈未曦轻轻一笑,“不知是哪位大人,敢公然违背朝廷律例,对抗皇上旨意?赵把总不妨说出来,本夫人正好一并上奏,请朝廷彻查这清江浦漕关,到底是谁在败坏纲纪、鱼肉百姓!”
最后一句,陡然转厉。
赵德彪双腿一软,差点跪下。他哪里敢说出“上峰”是谁?那不过是白尚书门下的一位郎中暗示罢了。
“卑职不敢!卑职糊涂!”赵德彪连连作揖,脸上横肉乱颤,“侯爷、夫人恕罪!是卑职有眼无珠,冒犯贵驾!这就放行,立刻放行!”
他转身对漕丁们吼道:“都瞎了吗?快给侯爷车驾让出通道!快!”
漕丁们慌忙驱散前方拥堵的船只车辆,清理出一条宽阔水道。
车队缓缓启动,经过关卡时,沈未曦隔着帘子,最后看了那面如土色的赵德彪一眼,淡声道:“赵把总,今日之事,望你引以为戒。为官一任,当知哪些钱能拿,哪些手不能伸。好自为之。”
马车驶过关卡,将那一片混乱与无数道或敬畏、或感激、或复杂的目光抛在身后。
车厢内,萧执睁开了眼,看着沈未曦,眼中满是赞赏:“夫人好手段。一番言语,既立了威,又占了理,还顺道收拢了些民心。”
沈未曦轻轻吐了口气,靠回车壁:“不过是仗着侯爷的势,和一点提前背熟的条例罢了。这赵德彪不过是个小卒子,真正的试探,怕还在后面。江南这水,比我们想的可能还要浑。”
“水浑才好。”萧执指尖轻敲窗棂,目光投向南方,“水浑,才能摸出底下藏着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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