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轧钢厂上空那熟悉的、混合着煤烟与铁锈气息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沉滞凝重。陈启刚在副科长办公室坐下,还没来得及泡上一杯茶,就听到外面大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某种习以为常却又每次都会引起细微波澜的骚动。很快,科室里资历最老、消息也最“灵通”的小李,便敲响了他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唏嘘和麻木的表情。
“陈科长,听说了吗?又没了一个。”小李的声音不高,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陈启抬起头,手中整理文件的动作微微一顿:“哪个车间的?”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精加工车间的,叫贾东旭。唉,年纪轻轻的,听说之前身体就不好,浮肿得厉害,今天早上在车床边上,一头栽下去就没再起来……”小李快速地汇报着听来的消息,语气里带着一种在这个年代并不罕见的、对死亡的淡漠叙述。
陈启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小李见状,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陈启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又死了一个。从旧社会挣扎过来,再到建国后这十几年,生离死别,他见得太多,听得也太多了。饥饿、疾病、意外……生命的消逝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似乎变成了一种频繁上演的、令人麻木的常态。他心中并无太多剧烈的波澜,没有恐惧,也没有过分的悲伤,只是泛起一丝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雾般的感慨。那是对生命脆弱、对时代洪流下个体命运如草芥的无奈喟叹。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巨大的工业机器和普遍的匮乏之中,甚至激不起多少像样的水花。这种漠然,并非冷血,而是一种在持续不断的冲击下形成的、用于自我保护的情感茧房。
下班铃声响起,陈启随着人流推着自行车走出厂门。往常这个时候,工友们还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一下晚上的安排或者厂里的趣闻,但今天,气氛明显要沉闷许多。贾东旭的死讯显然已经传开,人们默默地走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处,藏着一丝物伤其类的疲惫和对自身命运的隐忧。
回到那座熟悉的四合院,还没进大门,陈启就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往常这个时候,院子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各户做饭的声响、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但今天,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中院方向,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钢丝,拉扯着人的神经。
陈启推着车走进前院,正好碰到三大爷阎埠贵从屋里出来倒水。三大爷看到他,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兼具同情和打探消息的神情:
“启子……啊不,陈科长,回来了?中院贾家的事儿……听说了吧?”他朝着中院努了努嘴,“贾东旭那孩子……唉,真是没想到,说没就没了。他娘和他媳妇儿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陈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厂里听说了。”
他把自行车推进自家的小屋放好,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他和贾家素无来往,甚至因为贾张氏平日里爱占便宜、搬弄是非的性子,关系还显得有些疏远冷淡。礼节上,作为邻居,似乎应该过去看一眼,表达一下慰问。但内心深处,他并不想与那家有过多的牵扯,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
最终,他还是决定过去露个面,尽到最基本的邻里情分,然后便离开。
他踱步来到中院。贾家的房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挤着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大多是些妇女,正在七嘴八舌地劝慰着。贾张氏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得呼天抢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儿啊……你走了让娘怎么活啊……”。她的哭声嘶哑而绝望,充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而贾东旭的媳妇,秦淮茹,则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在旁边,一起默默地坐在炕沿上,低着头,肩膀不住地抽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那隐忍的悲痛,比贾张氏的嚎啕更让人心酸。年幼的棒梗似乎被这气氛吓住了,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母亲,小脸上满是恐惧。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悲伤和绝望的气息。陈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朝里面望了一眼。邻居们看到他,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贾张氏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有秦淮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了陈启一眼,那眼神空洞而无助,随即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陈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秦淮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带着两个孩子,肚子里面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小孩,还有一个难缠的婆婆,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有多艰难。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便转身悄然离开了。他既没有上前说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话,也没有表示任何物质上的帮助——在这个大家都困难的年月,任何额外的帮助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
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屋,关上门,仿佛将中院的悲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坐在炕沿上,心情有些复杂。个体的死亡,在时代的车轮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落在具体的家庭上,却是天塌地陷般的灾难。
不过,这个时代也自有其一套应对这种悲剧的、近乎冷酷却又带着一丝保障意味的规则。陈启知道,像贾东旭这样在岗位上去世的工人,会被认定为工伤。
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由厂里和街道负责的后续事宜:
子女会有补贴,家人可以接班,后事由轧钢厂后勤负责。
这些政策,像一张冰冷而精确的网,兜住了因死亡而坠落的家庭,避免了他们彻底滑向深渊。它们无法弥补失去亲人的痛苦,却提供了一种在绝境中继续生存下去的最低限度的秩序和依靠。
陈启听着中院方向隐约传来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哭声,摇了摇头。他能做的,也仅仅是作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见证着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悲剧,以及那套冰冷制度所提供的一丝微弱保障。个人的生死,在宏大的叙事和严密的政策面前,不过是按流程处理的一桩事项。他重新点亮煤油灯,拿出那本《作物遗传学》,试图将心神沉入知识的海洋,用理性的思考,来驱散这弥漫在院落内外、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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