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学宫雅舍,最里的一间小院中,灯火摇曳。
蔡邕案前正襟危坐,王豹像模像样的手捧一卷《春秋》立于其侧,颇有几分侍师之礼。反倒是少女在忙活着收拾房间,时而偷瞄二人。
但见蔡邕抚须莞尔:“幼安尝言,文彰志在经世,非在治学。今夕下榻学宫,岂独为问经乎?”
王豹‘敛容’揖道:“先生明鉴,然《传》曰‘学然后知不足’,豹虽驽钝,近日研习《春秋》,犹若管窥蠡测,积惑难解。幸先生驾临,敢请释疑。”
蔡邕目含深意,徐言:愿闻其详。
但见王豹一本正经,深揖一礼,摇头晃脑道:“《春秋》始云‘元年春王正月’,公羊谓‘大一统’,左氏言‘奉周历’,谷梁则云‘谨始也’。敢请教先生,三传解经殊异,当以何者为正?”
蔡邕还没做反应,一旁收拾被褥的蔡琰愣住了,是竖耳倾听,心说:这君侯好生大胆,竟想与父亲辩经。
这春秋始句的解读,直指古文核心争议,原因无他,春秋时期,各诸侯国或因农时不同,或因存有异心,不少诸侯国是用夏历或其他历法,然孔子做春秋,是以周历叙事。
《公羊传》对此解读,称‘大一统’,即无视诸侯历法实际,强调“王正月”,将历法统一视为政治统一的象征,认为《春秋》是为尊周天子而书,乃以德统天。
《左传》对此解读,称“鲁国奉周历”,言外之意乃是其他诸侯未必,但未过度引申,故此左传观点是尊重客观史实,认为《春秋》是记史而书,反对过度诠释。
《谷梁传》则是聚焦‘谨始’,即开篇‘先写周历’是遵循礼制的行文模板,是圣人遵循周礼以身作则的表现。孔子意图通过用此行文模板,恢复周王朝权威。认为《春秋》并即非高喊政治口号,也非孔子客观,而是孔子坚信‘守礼即守序’,故依礼而书,乃正始之道,王化之基。
而蔡琰早听蔡邕提过,郑玄一派虽调停《公羊》、《左传》,郑玄虽是博古通今,但更倾向于古文经学,认为孔子确实有借此宣扬大一统之意,却也并不支持过度解读,更多认为孔子本意,还是尊重客观事实作《春秋》。
而蔡邕虽通今贯古,更偏向今文经学的观点,合董仲舒之意,支持《公羊》的以义释经,一是维护汉室,二是让统治者更重视儒学。
故在蔡琰看来,问这古今争议,无异于是来找茬的,王豹身为郑玄弟子来和父亲辩经,属实有点目无尊长了,郑玄亲自诘问还差不多。
但见蔡邕并不恼怒,淡然一笑:文彰既潜心数月,当已遍览《春秋》。今以首句相询,不知持何见以读全经?
王豹嘴角微扬,道:“先生之问,恕豹无从答起。”
蔡邕闻言饶有兴致:“哦?此言何意?”
王豹笑道:“不瞒先生,昔日茂才策问,三公曾以‘陨石于宋五’,诘问豹左传、公羊之异,豹观天子亲至,思当今天下灾异频频,故避董子之言,引《左传》而论。”
蔡邕微微挑眉,但闻王豹继续言道:“若那日天子不在,豹便会遵董子天人合一,引《公羊》而论;今居扬州,见九江豪右种种僭越,故以为《谷梁》之论,实合圣人之意。”
说罢,王豹稍微一顿,拱手笑道:“故豹愚见,《公羊》‘大一统’乃孝武先帝所需,《左氏》‘奉周历’是东周实录,《谷梁》‘谨始’为志士之心,今豹不知先生赴扬州何志,自是无从答起。”
竖耳偷听的蔡琰双目睁得溜圆,小嘴微张,又偷眼看来,但见王豹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人怎可这般无赖?分明是首鼠两端的行径,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简直……简直是恬……不知耻!
蔡邕听罢,先是微怔,就凭他这虚名,从未见年轻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忽觉颇为新奇,继而抚须而笑:“难怪康成每提及汝,皆深贬其行,痛陈其失,好个三传之异,非关是非,实系时势,果是孺子也!”
王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道:“故师君令豹在外,休言师出郑门。”
蔡邕哂然而笑:“康成先见也。”
王豹哈哈一笑,又扬起嘴角,拱手道:“先生之问,晚生已答,晚生之问,先生还未指教。”
蔡邕摇头,抬手一指对坐席位,笑道:“文彰既言时异经迁,便非是问学,不必持弟子之礼,请刺史府君入座。”
王豹闻言一怔,随后拱手一礼,道:“那便恕晚生无状了。”
说罢,王豹款款对坐,笑道:“晚生闻幼安兄言及,先生有言在先,此来扬州只讲学,不干政;又闻府中女公子有言,君子和而不同,故晚生为与先生推心置腹而来,今需知先生之志,方可志同道合。”
蔡邕闻言笑道:“老夫避世已久,志不在朝矣,如今惟愿皓首穷经,以弘圣人之学。”
王豹颔首道:“先生高风亮节,晚生佩服,晚生与女公子所想无二,圣人曾行有教无类,立书传道本是教化众生,实不该为高门私器,然晚生以为经学难惠及苍生,不仅为高门不肯私授,更因竹简抄录耗时,且颇为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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