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晨雾漫过相府檐角,堂前铜雀衔铃在风中轻颤。
秦周斜倚凭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上。
这位北海相面白无须,圆脸堆笑似弥勒,眼尾几道深纹,那是时常蹙眉留下的痕迹。
堂下则端坐一家公,长须丰颊,体貌雍容,此人却是长史孔礼。
秦周抬眼看向正襟危坐的孔礼,不由摇头道:“叔仪,此番尔等做过了,那张敏昨日来报,他早已派出快马,将劫回贡品一事转呈张让,朝廷已下表彰,不日使者将降临北海,我等再呈罪证也无用,朝廷岂会朝令夕改?”
孔礼捋须而笑,闻言不过微微倾身:“明公且看此物。”
说罢他袖中滑出一方绢帛,袁氏家纹赫然其上:“袁司徒亲笔,张常侍已默许北海清剿通贼张氏豪强之功。”
秦周眉毛倏然扬起,圆胖的手指按住绢帛:“哦?如此说来,袁氏和张让各退了一步,袁氏默许了张敏升任青州贼曹从事,张让则是舍了这窝豪强,默许文举剿贼有功?”
孔礼闻言微微点头:“如今张让势大,袁氏不得不妥协,不过张敏虽是升任,但能将其调离北海,咱们北海张让一派的党羽也算是抹除了。”
秦周舒展眉头,笑道:“如此也好,这北海的天,算是清明了几分,文举此次立下大功,不知袁氏将如何保举?”
孔礼眼含笑意道:“应是从侍御史转迁议郎,留待放任地方,不日将回洛阳赴任。”
既如此,某便在府衙设下薄宴,待文举贤侄荣归洛阳前,把盏相贺。
说话间秦周轻笑,忽而屈指叩案:倒是那王氏二郎,乃叔仪保举,现领上柳亭长之职,闻此助文举获贼赃,颇见机敏。既系君之门下,当如何酬其勋劳?
孔礼含笑趋身,声若春风拂刃:明公垂询,礼愧不敢当。此子履新未盈六十日,恐未堪《功令》之考。纵有尺寸之功——亦是托明公虎威所慑,何敢遽邀天幸?不若还是容其于亭驿之间,再沐明公教化。”
秦周似笑非笑道:“叔仪啊,也莫对下属太过苛责,如今张氏一案,牵扯箕乡大小官员收受贿赂,此事还需严查,如此箕乡多有空缺。听闻那孺子热衷于募集乡勇,吾看不如让他暂代箕乡游缴一职,待今岁考课之后,若得‘最’等,再正式擢拔如何?”
孔礼闻言眉头猛然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道:“明公赏罚分明,叔仪惭愧。”
而远在上柳亭的王豹,正短衣缚裤,带着乡勇专注水利。
全然不知这北海相府的一番密谈,若是知晓,以其惫赖的性子,必然会破口大骂。
不过,也许此时他也顾不上骂。
他正专注于开通明渠,短衣缚裤带着七百余人齐心协力,日夜赶工,欲在七月初引水灌溉。
——
一晃又是数日,恰逢七月初五,正午的日晷影子缩成一点时,箕山南麓的玄武岩泛着青铜光泽。
王豹按剑立于上坡高台,身后猎户背负的柘木弓在烈日下噼啪作响,这是祖辈求雨仪式中射旱魃的法器。
今日整个箕乡老少,皆聚集于箕山山脚冲积扇,最高坡的王豹,周围站着四个猎户及一众亭卒、里长。
只听他大喊道:“开凿!放水!”
只见三四个壮汉开始转动轱辘,井绳吱呀作响,一个装满阻水黏土的巨型藤筐从竖井深处缓缓升起。
与此同时,分布在坡地上的高、中位井接连传来沉闷的凿击声,仿佛是惊醒地底沉睡巨龙的钟声——那是工匠在最后打通暗渠间的隔水层。
未几,井底“咕咚”声连绵不绝,恍若水龙咆哮。
倏忽间,一股清泉自低位井的暗渠出口缓缓流出,一寸寸滋养起了明渠土壤,水流越来越快,少顷的功夫,就从流淌变为快速喷薄涌出,一条水龙顺着田埂间的明渠奔腾后,四散至各田之间。
水光潋滟处,燥热的空气骤然湿润,连箕山的苍翠山色也似被泉水洗得愈发清亮。。
老农们早早围在水渠旁,看那泉水如银蛇窜出渠口,溅起的碎珠打在脸上竟觉刺痛,干裂的嘴唇尚未翕动,黧黑的手掌已先颤抖起来。
人群死寂一瞬,继而爆发出欢呼:“活了!地脉活了!禾苗有救了!”
有人解下腰间草绳抛入水中——这是古俗“缚旱魃”的变礼,草绳随波漂远,便算送走了灾星。
还有年轻后生们赤脚跳进渠中,任凭水流冲走脚踝上的浮土,皮肤竟显出久违的肉色。
孩童们尖叫着追逐浪头,仿佛那不是水,是蹿过田埂的活物。
这时的王豹数人,在烈日的光照下,显得格外风光。
几十个乡勇率先跪地以《周礼》九拜中的礼重重叩地,额上沾满渠边新泥,齐声道:“使君活我!
紧接着,其余众乡勇也纷纷跪地,坡下老弱妇孺亦如此,有不明所以的孩童,也在妇人的拉扯下纷纷跪地,口中高喊:“王君活我!”
王豹嘴角噙着笑意,扶起最近的乡勇,还故意抬手,露出袖口磨破的里衬,嘴里劝道:“诸君何至于此,快起来,都是本亭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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