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峁,北风像刀子般刮过黄土塬。庄户人家早早封了窗缝,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苏婉儿裹着厚袄子,一手轻摇着摇篮,里头并排睡着两个粉团似的小人儿——承平闭眼抿嘴,安宁却张着小手,在梦里抓挠什么。
“才几个月大,性子就瞧出来了。”婉儿柔声对刚进门的李健说,“承平稳当像你,安宁活脱是个小辣椒。”
李健哈着白气凑到摇篮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儿女娇嫩的脸蛋,满身工棚带来的烟火气顿时化作了绕指柔。“今日炼钢成了,”他低声说,像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第十八回,终于成了。”
婉儿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染上忧色:“莫又熬了通宵?你眼里血丝都织成网了。”
“值得。”李健只说了两个字,却重如千钧。
新家峁东南角的炼钢工棚,此刻热浪蒸腾如三伏。周小福赤着精瘦的上身,古铜色脊背滚着油亮的汗珠,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炉口里那个陶制坩埚——釉面在高温下泛出橘红流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坩埚里装着精选的铁料、细筛的木炭粉,还有李健凭前世记忆添加的那点“秘料”(或许是锰矿,或许是萤石,他也记不真切了)。密封的陶土盖下,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正在发生。
孙铁匠蹲在一旁,粗糙的大手攥着铁钳,指节捏得发白。这个打了一辈子铁的老匠人,见过灌钢的烟、炒钢的火,却从未离“真钢”如此之近。炉子是特制的,烟道改了三次,风箱换成水力带动的大家伙,呼哧呼哧像头老牛在喘。
“时辰该到了吧?”孙铁匠喉咙发干。
李健盯着沙漏——这是他让玻璃窑特制的,细沙如金线流淌。“再等半刻。火候差一息,前功尽弃。”
前十七次的失败像十七道鞭子抽在每个人心上:第五回坩埚炸裂,钢水溅出烫伤了周小福的胳膊;第十二回炼出一炉脆铁,一敲就碎;最近那回倒是成了钢,可里头蜂窝似的孔眼,让人心也跟着漏了风。
沙漏终于流尽。李健沉声:“出炉!”
周小福铁钳稳如磐石,夹出那个红亮灼人的坩埚。坩埚落在铁台上,“咚”一声闷响,釉面泛出琉璃般的光泽——那是材料在极高温度下熔融反应才有的征兆。
“自然冷却。”李健下令,“急不得。”
等待是钝刀子割肉。工棚里只闻炉火噼啪,十几个汉子屏息而立,汗滴在地上“滋”地化作白气。外头寒风怒号,里头却无人觉得冷,反而有股寒气从心底往上冒——怕希望又一次摔得粉碎。
两个时辰后,坩埚凉到能上手了。周小福举起锤子,手竟有些抖。锤落,“喀”一声轻响,陶壳如莲花般绽开。
银灰色的钢锭露了出来,致密、光滑,泛着冷月般的内敛光华。
孙铁匠伸出颤抖的手,摸上去——温润微凉,没有砂眼,没有裂痕。“这……这成了?”
李健取过钢锭,掂了掂分量,又用锉刀在边角锉下一线。断面细如凝脂,纹路匀似春水。
“锻!”
水力锤轰然启动。孙铁匠亲自动手,将钢锭锻成刀坯,淬入山泉水,“刺啦”白雾腾起。回火、打磨、开刃,一柄短刀在黄昏的光里亮出寒芒。
试刀时,孙铁匠取了块旧甲片。刀光一闪,“锵”然清鸣,铁甲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如裁纸。再试木桩,刀刃过处,木纹无声分离。
“宝刀……这是宝刀啊!”老铁匠热泪纵横,举着刀像个孩子似的转圈,“俺打了四十年铁,今日才见了真钢!”
工棚炸开了锅。周小福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烫伤的疤还在臂上,此刻却只觉得值了。十八回跌倒爬起,十八回重燃炉火,终于炼出了这十斤钢。
李健长长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团绷了三年的结,稍稍松了些。但他立刻压住心潮:“测硬度、韧性、耐磨,一项项来。把配方、火候、时辰全记清楚——这回不是侥幸,要成规矩。”
烛光亮到半夜。记录册上添了新页:铁七斤四两,木炭粉三斤,秘料八钱,武火三个时辰,文火一个半,自然冷却……字字都是心血凝的。
坩埚钢成了,可难题才刚开头。一次十斤,一炉三回,月产不过千斤。新家峁如今上下千口人,工匠百余名,这点钢连刀刃都不够分。
“扩产。”李健在工棚会上拍板,“但不是蛮干。”
周大福领了烧新坩埚的令,要耐更高温度的陶土配方试了十七八种,最后在塬北挖到一种带紫斑的粘土,掺了石英砂,烧出的坩埚能见明火而不裂。韩师傅改了坩埚形制,圆肚厚底,受热更匀。
李健又定了“规矩”:选料要过三筛,装料要称重,封口要抹泥,火色分九等看时辰,冷却要避风。每个步骤都有老匠人盯着,学徒上手前得在冷炉前练三十遍。
“这不是糟践人么?”有年轻后生嘟囔。
孙铁匠一烟杆敲过去:“你当炼钢是炒菜?差一丝,十斤料、三天工、一窑柴全废!李家峁子的粮食不是大风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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