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烛火比往日亮了三倍,铜鹤香炉里燃着最上等的檀香,却压不住殿内凝滞的寒气。青梧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玄色宫裙铺展开来,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没戴任何珠钗,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绾着,素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指尖攥着的账本边角,被捻得微微发皱。
“你可知罪?”萧景琰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案上摊着周显的弹劾余稿,旁边堆着宗人府呈上来的沈府查抄记录——虽无实证,字里行间却透着对沈家势力的忌惮。
青梧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臣妾不知。若论管教太子无方,让他擅闯宗人府,臣妾愿领罚。但若论沈家谋逆、臣妾乱政,臣妾不服。”
“不服?”萧景琰冷笑一声,指尖在案上轻叩,“沈策在北境手握重兵,沈府虽查无实据,却有御赐兵器在前,承煜又在宗人府为沈家辩解,桩桩件件凑在一起,难免让人多想。”
“陛下想多了。”青梧缓缓抬头,目光直视着他,清亮得像北境的冰雪,“沈家若想反,三年前雁门关十万将士便不会归降。”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萧景琰心上。三年前,前镇北将军勾结北狄,雁门关十万将士被困绝境,是沈老将军单骑入营,以沈家百年声誉担保,才劝得众人放下兵器,避免了一场内战。那时若沈家有异心,只需振臂一呼,十万兵甲足以动摇国本。
“那时……”萧景琰想说什么,却被青梧打断。
“那时陛下刚登基,根基未稳,沈家若想反,是最好的时机。”青梧的目光扫过殿角的铜钟,那是先帝御赐的,钟身上刻着“君臣相得”四个大字,“可沈老将军说,‘沈家护的是大雍,不是某一个帝王’。他让沈策将兵权悉数上交,自己解甲归田,只求北境安稳。”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账册,双手奉上:“陛下说臣妾想乱政,可臣妾这些年,教承煜读的是《农桑要术》,不是《权谋论》;教他写的是‘藏富于民’,不是‘结党营私’。这本账册,是臣妾掌内库五年的记录,陛下不妨看看,臣妾是如何‘乱政’的。”
内侍将账册呈给萧景琰。封面是普通的蓝布,上面用小楷写着“内库用度明细”。他翻开第一页,墨迹工整,记录着五年前他刚登基时,内库亏空的窘境——先帝晚年奢靡,后宫用度无度,库里连给边防将士做冬衣的银子都凑不齐。
再往后翻,密密麻麻的记录让人眼花缭乱:“三月,裁撤后宫冗余宫人三百,省月钱二百两”“五月,将椒房殿的金箔换为彩纸,省黄金十两”“七月,停办七夕宴,省下的银子购粮五千石,赈济河南灾民”……甚至连他赏赐给各宫的份例,都被青梧核减了三成,旁边批注着“妃嫔用度当俭,以补军需”。
最让他心惊的是最后几页,记录着青梧将自己的份例、沈家送来的补品,悉数变卖,换来的银子都标注着“送往北境,为将士购御寒靴”。旁边还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沈策从前线寄来的,字迹潦草:“大小姐勿念,靴已收到,将士们脚不冷了。”
账册读到一半,萧景琰的手指开始发颤。他想起五年前,内库空虚,是青梧跪在雪地里求他,让她掌内库;想起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裙,却说“皇后当为六宫表率”;想起北境传来急报,说将士们冬衣不足,是她连夜让人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取出所有值钱的物件……
“这些……”萧景琰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何从未跟朕说过?”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以琐事叨扰。”青梧的声音依旧平静,“臣妾掌内库,是为替陛下分忧,不是为邀功。内库的银子,是百姓的赋税,当用在该用的地方——不是后宫的脂粉,不是无用的宴饮,是将士的铠甲,是灾民的口粮。”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萧景琰手中的账册上:“若臣妾想乱政,何必费尽心机为皇家省钱?何必教承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妾若想结党,沈家在军中的旧部遍布北境,臣妾一句话,便能让他们唯命是从,又何必等到今日?”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萧景琰合上账册,封面的蓝布被他的指尖摩挲得发热。他忽然想起太皇太后临终前的话:“青梧是个好孩子,她要的从不是权势,是安稳。”那时他不信,总觉得她的沉静背后藏着沈家的野心。
“陛下,”青梧再次叩首,额头抵着地面,“沈家世代忠良,臣妾嫁入皇家,便知‘君臣’二字重逾千斤。臣妾今日不是为沈家辩解,是为天下所有忠良辩解——若忠良都要被猜忌,都要被构陷,将来谁还敢为陛下卖命?谁还敢守这万里江山?”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臣妾愿以皇后之位担保,沈家若有一字谋逆之言,臣妾甘受株连,绝不辩解!”
萧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梧,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极了北境雪地里的青松。他忽然想起他们初遇时,她也是这样,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对着漫天风雪说:“我沈家儿郎,生为疆土,死为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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