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木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李青把半边脸贴在微凉的窗纸上,死死盯着斜对面那座黑黢黢的戏楼。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戏楼飞翘的檐角镀上层银边,檐下悬着的“凤仪班”匾额褪了色,“凤”字的最后一笔断了截,像只折了的翅膀。
“咚——锵!咚——锵!”
沉闷的锣鼓声又响了,从戏楼深处钻出来,撞在客栈的墙面上,震得窗纸都跟着颤。这已是今夜第三回了。戌时敲头遍时,打更的老张头还提着马灯在巷口喊:“各家关好门窗喽——凤仪班的锣鼓,听不得哟!”
李青侧耳细听,那锣鼓声怪得很。寻常戏班排练,鼓点该是脆生生的,镲声也得亮堂,可这声音却闷得像闷在瓮里,每声“咚”都拖着长尾巴,带着股土腥气,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你看那二楼。”云逍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李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戏楼二楼最东侧的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比寻常人高半个头,穿着宽袍大袖,正对着面铜镜比划。月光刚好落在窗纸上,把人影的动作拓得清清楚楚——他在描眉,右手捏着支笔,一下下往眉心扫,动作慢得像掐算时辰。
“是花脸。”李青的指尖攥得发白,“你看他额头,画的是‘十字门’脸谱,该是唱净角的。”她小时候跟着镇上的戏班跑过龙套,知道净角勾脸的规矩,十字门脸多用于忠臣良将,可这影子的眉梢却斜斜往上挑,带着股说不出的戾气。
正看着,那影子突然停了笔,猛地转头望向客栈的方向。窗纸上的轮廓明明是花脸,镜中映出的影子却惨白一片,连眉眼都模糊不清,像张被水泡过的纸。李青吓得往后缩了缩,额头差点撞在窗框上。
“咚锵——咚咚锵!”
锣鼓声突然变急了,像是有人在戏楼里追打,镲声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铁皮。李青看见窗纸上的花脸人影猛地扑向镜面,镜中的白影却从镜里“钻”了出来,与花脸影重重叠在一起,两个影子绞着转了三圈,突然“噗”地散了,窗纸瞬间暗了下去。
“嚯!又是这鬼锣鼓!”楼下传来老张头的惊呼声,接着是马灯摇晃的光,“柳老板家的丫鬟刚来说,柳月娘又犯疯魔了,抱着镜子哭,说镜里有张花脸跟她抢眉笔!”
李青披上外衣就往外走,云逍和林秀紧随其后。刚到巷口,就见个穿青布裙的丫鬟正拽着老张头哭:“张大爷,您快去看看吧!我家姑娘把自己锁在房里,拿眉笔在镜子上画得乱七八糟,嘴里还念叨‘别抢我的脸’!”
“这哪是我能管的哟。”老张头跺着脚,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晃出满脸褶子,“前儿个我就说,凤仪班那戏楼邪性,二十年前那场火,烧死了唱净角的名角‘铁嗓子’,打那以后,每到月圆夜就闹鬼。柳月娘偏不信,非要租那戏楼排新戏,这不……”
“我们去看看。”李青打断他,指尖的血缘蛊突然发烫,顺着热度望过去,正是凤仪班戏楼的方向。
柳月娘家就在戏楼后街,是座两进的小院。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咯咯”的笑,笑得人头皮发麻。丫鬟忙去拍门:“姑娘!姑娘您开开门!”
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股脂粉混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李青往里走,见正屋的铜镜前跪着个穿水红戏衣的女子,正是凤仪班的台柱柳月娘。她手里攥着支断了头的眉笔,正疯狂地往镜面上画,镜面早已被画得乱七八糟,红一道黑一道,像张被揉皱的花脸。
“我的脸……我的脸呢……”柳月娘眼神涣散,嘴角却咧着笑,“铁老板,您还给我吧……这是我的脸,是凤仪班的台柱脸……”
李青看向那面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却清晰地映出柳月娘的身影。可奇怪的是,镜中柳月娘的额头空空如也,本该有眉毛的地方光溜溜的,反而在镜面右上角,浮着张模糊的花脸,正对着镜外的柳月娘笑。
“血缘蛊在烫。”云逍低声道,“这镜子有问题。”
林秀突然指着镜角:“你们看!那花脸的额头上,是不是有个‘寿’字?”
李青凑近细看,果然见镜中花脸的额心,用朱砂画着个极小的“寿”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指血画的。她猛地想起苏荣祖父手札里的记载:“戏班勾脸,以指血调朱砂,可镇台上邪祟,然若执念过深,血咒反成缚魂索,死后魂魄困于镜中,专夺生者面容。”
“柳姑娘,你是不是用了戏楼后台那面老铜镜?”李青轻声问。
柳月娘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神清明了一瞬:“你怎么知道?前儿个排《长坂坡》,我嫌屋里的镜子小,就去戏楼后台搬了那面嵌在紫檀木框里的老镜子……那镜子可亮了,照得眉毛细如发丝……”
“那是铁嗓子的镜子。”老张头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叹着气说,“二十年前铁老板就是对着那面镜子勾脸,唱到‘长坂坡前救赵云’时,突然倒在台上,七窍流血,脸上的油彩都被血冲花了。后来大火烧了戏楼,那面镜子却完好无损,谁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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