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熹,墨兰便醒了。昨日对宁姐儿失态的斥责如针般扎在心头,愧疚与烦躁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辗转难眠。梳洗过后,她无心处理府中琐事,信步便往林苏所居的院子里去,只想寻个清静,却未料刚踏进院门槛,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骤然顿住了脚步。
院中那片原本种着月季、秋菊的小圃,此刻竟被翻了个底朝天。深褐色的泥土蓬松地铺展着,带着湿润的腥气,与周遭修剪整齐的花木、青石板小径格格不入。林苏正挽着藕荷色的袖子,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裤脚高高卷起,沾着点点泥星,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她却浑然不觉,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桃木锄头,正有模有样地弯腰平整土地。采荷和云舒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着泥土里的碎石块,三人脸上都带着专注的神色。
“曦曦!你、你这是做什么?!”墨兰的声音因震惊而陡然拔高,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好好的雅致院子,你竟弄成这般狼藉模样!成何体统!你是永昌侯府的姑娘,金枝玉叶般的身份,不是那乡野村妇!这要是让外人瞧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林苏闻声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时,那张沾了些许泥星的小脸显得格外鲜活。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却丝毫不显狼狈。看着怒气冲冲的墨兰,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了然,没有半分被斥责后的惶恐。
“母亲,”她放下手中的小锄头,锄头柄在青石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诗经·豳风》有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古人尚且重视躬耕,亲力亲为以知稼穑之艰难,方能珍惜一粥一饭。我开辟这方小园,并非为了收获多少瓜菜果腹,而是想亲身体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过程,想知道我们每日餐桌上的米粮菜蔬,究竟是如何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
她伸手指向那片翻新的土地,目光清亮如洗,带着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与敬畏:“这难道不比只知道摇头晃脑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不知菊花如何栽种、如何浇水、如何养护,更来得真实吗?纸上谈兵终觉浅,身体力行方知真。亲自动手劳作,方能知晓万物生长之不易,方能真正懂得珍惜。这并非失礼,也不是粗鄙,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格物致知’,是知晓世事、明辨事理的途径啊。”
一番引经据典又贴合实际的话,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竟将墨兰那套根深蒂固的“体统论”驳得哑口无言。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说侯府姑娘不必做这些粗活,却发现女儿的道理比她更坚实,格局也比她想象的更开阔。那种熟悉的、在道理上被人压制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压制她的不是精明的明兰,不是强势的华兰,而是她的女儿。
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夹杂着昨日对宁姐儿的愧疚,以及连日来因京中流言而积压的郁闷,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憋闷得难受。她看着林苏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委屈与困惑,竟如同决堤的洪水,喃喃地倾泻而出:
“我……我昨日,骂了宁姐儿……”墨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她说她学不会宫里的规矩,走路总是踩不准步子,行礼也不够标准。我耐着性子教了她三遍,她还是磕磕绊绊……我就……我就忍不住骂了她笨,说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迷茫和自我厌弃,像是在问林苏,又像是在绝望地叩问自己:“我……我明明最讨厌这样了!我小时候,跟着嬷嬷学茶道,只是一时手抖,没能将茶汤均匀地斟入茶杯,我小娘……她也是这般严厉地骂我,说我没用,说我给她丢脸。我当时……害怕极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哭,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好……我当时就发誓,我绝不要像她那样对待我的孩子,我要给她们耐心,给她们温柔……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变成了这样?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执掌侯府中馈、学着运筹帷幄的侯府奶奶,不再是那个处处要强、事事争体面的盛家四姑娘,只是一个被困在童年阴影里、被代际创伤反复拉扯、痛苦又无措的母亲。
林苏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开口安慰,也没有说任何空泛的道理。她默默地走到墨兰身边,伸出沾着薄泥的小手,轻轻拉住母亲微凉的指尖。那指尖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像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她仰着头,看着墨兰泛红的眼圈,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苦与无助,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说出了让墨兰浑身一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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