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没有到来。
或者说,“黎明”这个概念本身,在远征军营地上空发生了可怖的错位。东方确实泛起了鱼肚白,但那白光并不扩散,而是凝固在半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蛋白石。天空的其他部分,是深夜的墨蓝,正午的灼金,黄昏的橘红,以及无数种无法命名的、介于色彩与概念之间的微妙光泽,它们以违反所有光学定律的方式拼接在一起,缓缓旋转,如同一个疯狂神只的调色盘被打翻后,又被无形之手随意涂抹。
营地本身,已成为逻辑的坟场与悖论的花园。
一名年轻士兵——我们姑且称他为卡尔——在混乱中逃回自己残破的帐篷,惊魂未定地摸索出半截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草纸,想要记录下这疯狂的夜晚,或许留给可能的后人,或许只是为了锚定自己即将涣散的理智。他颤抖着写下:“妈妈,我们在一个很怪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疯了,我可能回不去了……”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然而,当他写完这一句,手指因恐惧而停顿,炭笔从指间滑落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未干的、略显稚嫩的笔迹,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纸上自动延伸、变化。后续的文字一行行浮现,笔迹越来越流畅、老练,甚至带上了一种卡尔从未有过的、略带潦草却充满力量的风格——那是十年后,历经无数磨砺的他才会有的字迹。而内容,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我刚才看到营地中央长出了一张好长的桌子,上面有会动的肉和发光的酒。约翰去喝了,然后他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一堆彩色沙子,被风吹走了。但我不怕,妈妈,因为我也吃了点东西,是我小时候你给我烤的苹果派的味道,真好吃。吃下去的时候,我好想睡。我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的骨头,骨头是水晶做的,在发光。这样很美,对吗?也许这样回家,你就能一直看见我了,亮晶晶的。我有点困了,妈妈,这里的星光像被子一样软……”
最后,是工整的签名——“爱你的卡尔”,日期则是…三天后。
“不!这不是我写的!!”卡尔尖叫着,发疯般将信纸撕得粉碎。碎纸屑并未飘落,而是在空中化作了一小群扑闪着翅膀的、紫罗兰色的蝴蝶。蝴蝶轻盈地盘旋,每一只半透明的翅膀上,都映着一小块动态的画面——是他蹒跚学步时扑向母亲的怀抱,是他第一次拿起木剑的笨拙模样,是他暗恋的邻家女孩在井边打水的侧影,是他昨晚梦见自己被七彩藤蔓温柔缠绕、拖入地底的片段……这些记忆的碎片,被蝴蝶带着,绕着他飞舞,洒下甜得发腻的、带着童年晒过太阳的棉被气味的磷粉。
“巡逻队!第三小队!向东侧林地边缘侦察,注意异常能量波动!” 格瑞斯嘶哑的吼声在营地边缘响起。一支由五名还算镇定的士兵组成的小队迅速出发,踏入营地外那片光影扭曲的林地。他们保持着战术队形,警惕地前行了大约五分钟。领头的队长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想确认一下营地位置和队友情况。
身后,没有营地。
只有一片广袤的、在诡异天光下呈现出金属质感的草原。巨大的、花瓣如同抛光过的黄铜与白银打造的“花朵”,在不存在风中轻轻摇曳,花心是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草原上空,悬浮着几颗缓慢膨胀又收缩的、半透明的胶质球体,内部封存着不断重复的、意义不明的几何图形舞蹈。
队长的心脏猛地一缩。“后退!慢慢后退!”他低声下令,小队成员背靠背,缓缓向后挪动。
一步,两步,三步。
眼前的金属草原如同被水洗掉的油画颜料般褪去。远征军的营地重新出现。但已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帐篷的帆布变成了半透明的、散发柔和生物荧光的薄膜,随着内部人员(如果那还能称为“人”)的活动,帐篷的形状如同深海中的水母般缓慢蠕动、变幻。篝火还在燃烧,但火焰是凝固的、如同蓝宝石雕刻而成的静态雕塑,只有靠近到一定距离,才能看到火焰内部有极其缓慢的、仿佛延时摄影般的细微流动。士兵们在营地中移动,但他们的动作被拉长、放慢,一个挥手的动作需要十秒才能完成,张开的嘴巴要过许久才能闭上,而他们发出的声音——交谈、哭泣、呓语——则被延迟、扭曲,如同坏掉的留声机,要等到动作完成后许久,才断断续续、音调怪异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一名走在最后的年轻士兵,被这景象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冲回那看起来相对熟悉的营地范围。他迈开步子,向前冲去。
就在他脚步落地的瞬间,时间在他身上发生了恐怖的坍缩。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出现皱纹、长出褐斑,浓密的黑发在眨眼间变得雪白、稀疏、脱落。挺拔的身躯佝偻下去,强壮的手臂枯瘦如柴。他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就在短短两步之内,从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变成了行将就木的百岁老人,然后,在第三步迈出之前,彻底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气息,如同一尊朽坏的泥塑,无声地坍塌下去,化为一小堆灰色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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