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的脚步已经近得仿佛能听到它的呼吸。城东客运站也迎来了春运人流的最顶峰。这里不再仅仅是一个交通枢纽,更像一个浓缩了世间百态、悲欢离合的巨大舞台。每一张匆匆而过的面孔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归心似箭的故事,或是一段难以言说的艰辛。
何芸老师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裹紧了米色的羊绒大衣,随着拥挤的人流,有些艰难地走进了客运站的出发大厅。她今年三十二岁,是S大学文学院年轻的辅导员,负责杨梅他们这一届。她性情温和,工作细致,对班上的学生大多有所了解。此刻,她正要搭乘大巴返回邻省的老家,与父母团聚过年。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消毒水味的春运气息扑面而来,嘈杂的声浪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微微蹙起眉头,不是嫌弃,而是本能地对这种极端拥挤和环境产生不适。她小心地护着行李,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前往她老家方向班次的检票口指示牌。
就在这视线巡弋的过程中,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不远处一条拥挤的安检通道入口处。
那里,站着两个穿着臃肿旧棉衣、戴着统一发放的简陋红色志愿者袖章的女孩。她们正不断地对着汹涌的人流大声喊着什么,但由于距离和噪音,何芸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她们不断开合的、干裂的嘴唇,以及脸上那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混合着疲惫、隐忍和一丝强行提起来的专注的神情。
其中那个身形更显单薄、马尾辫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的女孩子,赫然就是她班上的学生——杨梅!而她旁边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脸色苍白的,是朱雨!
何芸的脚步瞬间停滞了,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冬天,春运的最高峰,在这混乱不堪、空气污浊的客运站里……杨梅和朱雨,竟然在这里……维持秩序?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攫住了何芸的心脏。作为辅导员,她大致了解班上学生的家庭情况。杨梅和朱雨的家庭经济条件似乎都不太好,属于需要关注的对象。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这个本应回家团圆、或者至少是在学校休整的寒假,出现在这里,从事着如此辛苦的体力工作。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班上其他学生的面孔:那个活泼爱美的周小雅,朋友圈里晒满了和男友在滑雪场的甜蜜合影;那个家境优渥的李蜜,据说全家去了温暖的海岛度假;就连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此刻也早已回到温暖的家中,享受着父母的关爱和过年的准备。他们或许在为考研焦虑,为社团活动忙碌,为感情烦恼……那些,都是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带着青春光泽的“烦恼”。
而眼前这两个女孩呢?
她们站在这里,穿着远不足以抵御客运站深处寒气的旧棉衣,嗓音沙哑,面容憔悴,像两株被提前抛入社会洪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得不顽强挺立的小草。她们早早地就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压。
何芸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心疼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那不仅仅是对学生辛苦的怜惜,更是一种对于命运不公的无力感,以及对自己作为辅导员未能及早洞察并给予更多帮助的些许自责。
她看着杨梅费力地拦住一个试图插队的中年男子,耐心地解释着,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嘶哑难辨;看着朱雨帮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提起沉重的行李,瘦弱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她们的动作或许还不够熟练,眼神中还带着学生气的生涩,但那份认真和坚持,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让人心酸。
何芸没有立刻上前。
她知道,此刻相认,除了给这两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带来尴尬和难堪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她们不需要怜悯,至少不需要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方式接受的怜悯。
她默默地站在原地,人流像河水般从她身边分开、流过。她成了一个静止的观察者,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犹豫了片刻,何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她点开相机,调整焦距,避开了周围杂乱的人群,将镜头对准了那条通道入口。画面里,杨梅正微微侧着身,指着另一个方向对一位老人说着什么,冷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纷乱,她冻得通红的耳朵在镜头里格外清晰。朱雨则低着头,似乎在核对着什么单据,黑框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她也无暇去推。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淹没在喧嚣中的快门声。
何芸远远地拍下了一张照片。
照片并不清晰,甚至有些模糊,背景杂乱,但足以辨认出那是杨梅和朱雨,以及她们所处的环境。
何芸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心情愈发沉重。她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备注为“杨梅母亲”和“朱雨父母”的联系方式。
她沉吟着,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打。她并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任何指责的语气。她只是将那张照片,分别发送给了杨梅的母亲和朱雨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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