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铁门封条与红头文件
2001 年深秋的风,带着北方来的凉意,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扑在小城纺织厂斑驳的铁门上。林慧站在离铁门三米远的地方,手指攥着刚从传达室取来的牛皮纸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信封上印着 “XX 市纺织厂破产清算工作组” 的黑体字,右下角鲜红的公章像块凝固的血痂,刺得她眼睛发疼。
铁门是双层的铸铁门,上面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青黑色的锈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两扇门的缝隙间,贴着一张米黄色的封条,上面写着 “破产清算期间,非请勿入”,字迹被风雨泡得有些模糊,边角卷翘着,在秋风里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风钻过门缝,发出 “呜呜” 的声响,混着远处菜市场的叫卖声,更显这里的死寂。
“林慧?你也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啜泣声,王嫂提着个布包,头发凌乱地跑过来,手里也攥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这可怎么办啊?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贴封条了……”
林慧转过头,看到王嫂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布包上还沾着面粉 —— 她早上还在早餐摊帮自己揉面,接到厂里的电话就急匆匆赶来了。“我也是刚接到通知,说文件下来了。” 林慧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视线越过铁门,落在车间的窗户上。
三楼的窗户玻璃碎了大半,冷风从破口灌进去,卷起地上的棉絮和线头,在空中打着旋。最靠近窗户的那台织布机,只露出半截机身,银灰色的金属架上爬满了暗红的铁锈,像无数条蜿蜒的血线。她认得那台机器,是 1988 年厂里引进的第一批自动织布机,她在这台机器前坐了整整十二年,手指被梭子划破过无数次,指甲缝里永远嵌着蓝色的棉线 —— 现在,机器上的蓝布安全条被狂风撕成了碎片,飘在窗台上,像一截断了的脐带。
“昨天我还来厂里问工资,会计说再等等,今天就成这样了!” 王嫂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机器都要当废铁卖了,三个月的工资还欠着!我家小子下个月要交学费,老头子的腰还不好,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林慧也蹲下来,拍了拍王嫂的背,自己的眼泪却也掉了下来,砸在牛皮纸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 1997 年香港回归那天,厂里还组织大家在食堂看直播,织布机的 “咔哒” 声和国歌的旋律混在一起,厂长站在台上喊 “咱们纺织厂要跟着国家一起兴旺”;想起 2000 年自己下岗后,厂里还留了几个临时工,她每天早上先去厂里打扫车间,再去摆早餐摊,那时机器还在转,烟囱还在冒烟,空气里满是棉线和机油的味道。
可现在,车间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只瞎了的眼睛;烟囱孤零零地立在厂区西北角,顶端没有一丝烟,沉默得像个被遗忘的墓碑。林慧摸出手机,想给张建国打个电话,却看到屏幕上弹出的新闻推送:“2001 年国企破产潮持续,东北某省 40 万工人下岗,多地启动再就业帮扶计划”。她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 丈夫在工地扎钢筋的腰伤刚好转,女儿的稿费还没到账,她不能再给家里添负担。
“还记得不?以前咱们下班,厂里的大喇叭总放《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连喇叭都拆了。” 王嫂抹了把眼泪,指着厂区门口的电线杆,“以前那上面全是光荣榜,谁织的布多,谁的质量好,现在贴满了‘厂房出租’的广告。”
林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电线杆上确实贴满了广告,最底下压着一张旧的光荣榜,上面的照片已经褪色,却能认出年轻的自己和王嫂,穿着蓝色的工装,胸前别着 “先进工作者” 的徽章。那时她们的头发还是黑的,笑容还是亮的,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会抱着破产文件在厂门口哭。
“走,咱们去清算组问问,工资到底什么时候给。” 林慧扶着王嫂站起来,把信封塞进围裙口袋 —— 这是她以前在厂里穿的蓝布围裙,洗得发白,却还留着梭子磨出的痕迹。她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家里还等着她回去炸油条,淘宝店的订单还没打包,她不能倒下。
清算组设在厂区旁边的旧办公楼里,楼道里挤满了和她们一样的工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里全是愤怒和绝望。“凭什么不给工资?我们干了一辈子!”“机器卖了钱去哪了?给个说法!”“我老公卧病在床,就等着这工资救命!”
林慧和王嫂挤在人群后面,听着前面的争吵声,心里越来越沉。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大家安静!厂里的资产正在清算,机器和厂房拍卖后,会优先补发工资,但是需要时间,最少三个月!”
“三个月?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片混乱。林慧拉着王嫂往外走,她知道,再吵也没用,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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