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的初夏来得猝不及防,筒子楼后的老槐树刚抽出新叶,就被一场暴雨打落了大半。张建国蹲在楼道的煤炉旁,手里攥着枚锈迹斑斑的轴承,砂纸在金属表面摩擦,发出刺耳的 “沙沙” 声。火星子溅在他的蓝布工装裤上,烫出一个个小米粒大的洞,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盯着轴承渐渐露出的金属光泽,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爸,你在做啥?” 张小莫举着半块冰棒跑过来,糖水顺着手指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甜痕。她的羊角辫上还别着去年过年时买的红绸花,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了三圈,露出细瘦的胳膊。张建国把轴承往她面前凑了凑,金属的凉意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给你做个铁皮青蛙,比商店里卖的还能跳。”
轴承是张建国从厂里废料堆里捡的。他用錾子在边缘凿出细密的齿纹,又找了块薄铁皮剪成青蛙的形状,焊点在阳光下闪着银亮的光。林慧端着洗衣盆从旁边经过,肥皂泡蹭在他的后背:“当心点,别把手割破了。” 盆里的洗衣粉泡沫溅在铁皮上,迅速化成细小的水珠,“厂里最近查得严,别让人看见你捡废料。” 张建国 “嗯” 了一声,手里的锤子却没停,在铁皮上敲出 “叮叮当当” 的节奏,像在演奏一首笨拙的歌。
铁皮青蛙在第五天终于成型。张建国给它刷上绿油漆,用红漆点出圆鼓鼓的眼睛,上好发条放在地上,青蛙立刻 “咔哒咔哒” 地跳起来,在楼道里蹦出一串欢快的轨迹。张小莫追着青蛙跑,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把青蛙揣在兜里,走到哪带到哪,吃饭时放在桌角,睡觉时摆在枕边,连上学都偷偷藏在书包最底层,仿佛那不是个铁皮玩具,而是块能带来好运的宝贝。
厂里的子弟小学在筒子楼隔壁,红砖砌的教学楼墙皮已经剥落。张小莫和同学在操场上跳皮筋时,总能看见厂长的儿子赵晓峰被一群孩子围着。他今天穿的的确良衬衫印着米老鼠,明天换的运动裤是鲜艳的果绿色,最让人眼馋的是他手腕上那块电子表,数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那是他爸去广州出差带回来的。” 大壮趴在单杠上,口水差点滴到张小莫的铁皮青蛙上,“听说要卖八十块呢。”
冲突发生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张小莫蹲在树荫下玩铁皮青蛙,上紧发条的青蛙正沿着树根蹦跳,突然被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狠狠踩住。塑料鞋底与铁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青蛙的一条后腿应声折断,绿油漆剥落处露出暗沉的金属色。张小莫抬头时,看见赵晓峰正晃着脚,鞋面上那个勾形的标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破玩意儿也配叫玩具?” 赵晓峰的耐克鞋在地上碾了碾,铁皮青蛙的残骸嵌进泥土里,“我在美国的表哥说,这种铁皮玩具早就淘汰了。” 他身后的跟班们哄笑起来,有人捡起断了腿的青蛙往天上扔,又看着它重重落下。张小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扑过去推开赵晓峰,手指死死抠住他的胳膊:“你赔我的青蛙!那是我爸做的!”
赵晓峰被推得一个趔趄,耐克鞋在地面蹭出道白痕。他抬腿一脚踢在张小莫的膝盖上,疼得她瞬间蹲在地上。“乡巴佬,也配跟我抢?” 他捡起地上的铁皮碎片扔进垃圾桶,白色的运动鞋踩着垃圾桶边缘晃悠,“想要玩具?让你爸去百货公司买啊,就怕他三个月工资都不够买我一只鞋。” 跟班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张小莫的耳朵,她望着赵晓峰扬长而去的背影,鞋后跟的气垫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 “噗嗤” 声。
张小莫攥着断了腿的铁皮青蛙,沿着马路追了整整三条街。赵晓峰的白色身影闪进百货公司的旋转门时,她的布鞋已经磨破了底,脚趾蹭在地面火辣辣地疼。玻璃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把街面的嘈杂隔绝在外,冷气从天花板的吊扇上吹下来,让她汗湿的衬衫瞬间贴在了背上。
百货公司的一楼大厅摆着个巨大的玻璃柜台,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运动鞋。赵晓峰正踮着脚跟售货员说话,手指点着一双白色的耐克鞋,鞋面上的勾形标志与他脚上那双一模一样。张小莫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柜台下方的价签上 —— 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烧红的烙铁:120 元。她突然想起父亲上个月的工资条,38 元 5 角,这个数字像块石头砸在她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鞋是美国进口的,带气垫的。” 售货员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用软布擦着鞋面上的灰尘,“全市就进了十双,赵厂长特意给孩子留的。” 赵晓峰仰着头笑,手指在鞋帮上弹了弹,发出沉闷的响声。张小莫突然觉得手里的铁皮青蛙残骸像块烙铁,烫得她赶紧塞进裤兜,转身就往门外跑,玻璃门在她身后 “哐当” 一声关上,把那句 “乡巴佬” 的嘲讽关在了里面。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废品站时,张小莫掏出断了腿的铁皮青蛙,想扔进门口的麻袋,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青蛙的红漆眼睛还亮着,像在委屈地看着她。她蹲在路边哭了很久,眼泪滴在铁皮上,晕开一小片锈迹。有个收废品的老爷爷推着板车经过,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停下来说:“这玩意儿能修,我给你找个弹簧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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