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李纨便成了金陵城里最“无趣”的世家小姐。别家小姐在园子里扑蝶吟诗时,她在绣房里缝补衣物;别家小姐参加诗会斗茶时,她在佛堂里给母亲抄经;连过年时阖家宴饮,她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低眉顺眼,食不言寝不语,活脱脱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李夫人看着心疼,偷偷给她塞过一本《唐诗三百首》,被李守中发现后,当着她的面烧了那本书,厉声告诫:“你若再纵容她,便是害了她。她的命不是吟诗作对的命,是‘守’的命——守着丈夫,守着孩子,守着她的因果。”
可佛莲的本性,哪是说藏就能藏住的?六岁那年,李府的荷塘遭遇暴雨,满池的荷花都被打蔫了,残叶断梗浮在水面上,看着凄凉。李纨趁着丫鬟不注意,悄悄走到池边,伸手摸了摸一片断梗——指尖刚触到,那断梗竟奇迹般地抽出新芽,蔫掉的花瓣也重新舒展,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满池的荷花又恢复了亭亭玉立的模样,香气比之前更浓了。
这一幕恰好被李守中撞见。他没有发怒,只是牵着李纨的手,走到书房的佛龛前,指着那尊玉佛:“你看这佛,端坐莲台,不言不语,却能渡人。不是因为它会生莲,是因为它‘无我’。你今日让荷花生,是善念,也是执念——你若总想着‘我能生莲’,便会忘了‘我本是莲’,更会忘了‘莲终会谢’。”他取来一把剪刀,剪下一朵新开的荷花,“这花今日开得艳,明日便会谢,就像人间的缘分,聚了终会散。你要学的不是让花常开,是让花谢时,心不动。”
李纨看着那朵渐渐枯萎的荷花,突然红了眼眶。她不是难过花谢,是想起了灵山的七宝池——那里的莲华永不凋谢,那里的梵音永远清晰,可她现在连让一朵凡荷多开一日,都被父亲说成是“执念”。她摸了摸手腕上的丝绳,又摸了摸发间的银簪,簪子微微发烫,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提醒她那句佛语:“诸法无我,相由心生。”
从那以后,李纨再也没有让花草出现过异象。她学会了把莲香藏在呼吸里,把佛光藏在眉心里,把灵山的记忆藏在梦里。她开始真的像父亲期望的那样,变得沉默、恭顺,甚至有些木讷。客人来府里做客,夸她“娴静端庄”,李守中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却在佛堂里对着玉佛低语:“我这是在磨她的佛性,还是在助她的执念?”佛前的香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竟堆成了一朵莲的形状。
十岁那年,荣国府的贾母派人来金陵,为长孙贾珠说亲。两家本是世交,李守中一听说贾珠“聪慧好学,品行端方”,便一口应下了婚事。定亲那日,李守中把李纨叫到书房,解下她手腕上戴了六年的丝绳,换成了那支“忆莲簪”:“这簪子是你的根,也是你的戒。嫁入荣府后,要守着贾珠,守着未来的孩子,把‘李纨’这两个字活成‘规矩’。记住,你的‘才’不是诗赋,是持家;你的‘佛’不是生莲,是护子。”
李纨接过银簪,指尖碰到簪头的莲苞,突然想起了灵山的莲子,想起了地藏菩萨的誓约,想起了警幻仙子的叹息。她对着父亲深深一拜,声音平静无波:“女儿记住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那点莲心,从未真正“槁木死灰”——它在等,等一个孩子,等一场劫难,等一个“晚韶华”的圆满。
出嫁那日,金陵城又下起了梅雨,与她出生时一模一样。李府的丫鬟为她梳起发髻,插上那支银簪,镜中的少女穿着大红的嫁衣,却依旧透着一股素净的气质,眉心的碧色印记在烛火下一闪而过。送嫁的队伍走出巷弄时,路边的荷池突然无风自动,开出了一朵并蒂莲,香气跟着花轿飘了很远,直到荣国府的朱红大门前才渐渐散去。
荣国府的人都啧啧称奇,说李小姐是“莲仙托生”,贾母更是拉着她的手,盯着她发间的银簪看了许久:“这簪子看着寻常,却透着一股佛气,是个好物件。”李纨只是温顺地笑着,没有说这簪子的来历,也没有说自己眉心的印记,更没有说她梦里的灵山。她知道,从跨进荣府大门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李府的小姐,也不再是灵山的莲子,她只是贾珠的妻子,未来的“大奶奶”,是要在这繁华的侯门里,用“纨”字的束缚,织就一场母子因果的凡人。
新婚之夜,贾珠看着坐在床沿的李纨,轻声笑道:“我听说你在金陵时,被李伯父管得极严,连诗都不许读?”李纨抬头看他,烛光下,贾珠的眉眼温和,竟与阿难尊者有几分相似。她心里一动,又很快压了下去,低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家父是为我好。”
贾珠却摇了摇头,从书箱里取出一本《楚辞》:“我不这样认为。才情不是祸事,关键是心要正。你若喜欢,我教你读便是。”他翻开书页,指着“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句子,“你看这兰草,生于泥沼,却能开出清芬的花,就像人,身处繁华,也能守得住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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