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的冬雪,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肃杀。栊翠庵的红梅刚绽出花苞,便被一场冻雨打蔫,花瓣裹着冰碴子垂在枝头,像极了荣庆堂里贾母鬓边失了光泽的珠花。妙玉坐在茶庐前筛茶,指尖触到的茶盏竟带着凉意 —— 连她亲手焙的 “冷香雪”,都暖不透这日渐冰冷的红尘。
“师父,前院来了人,是周瑞家的,说…… 说想借庵里的银器周转。” 翠缕的声音带着颤音,手里攥着半湿的帕子。妙玉筛茶的动作一顿,银勺撞在茶碗上发出脆响。她抬眸看向供桌,琉璃灯的灯芯蒙着一层薄霜,金色光晕被压得极低,这是 “财劫临身” 的征兆,她在蟠香寺时便见过 —— 那时山下的乡绅破产,曾来寺里强借铜像。
“让她进来。” 妙玉将茶盏推到一旁,灰色僧袍在寒风中微微绷紧。周瑞家的踩着泥水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底却藏着急切:“妙师父,您也知道府里近来紧巴,老祖宗的药钱都快凑不齐了。庵里那些银质茶器闲置也是闲置,先借府里用用,等开春周转开了,定当原物奉还。”
她的目光扫过茶庐角落的银壶、银铲,甚至落在了妙玉日日擦拭的银质茶则上。妙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些器具是苏家旧物,刻着细小的莲纹,是柳氏当年亲手为她挑选的 “清修之物”。“周妈妈,” 她声音清冽,像冰面下的寒泉,“这些是佛门供器,沾了香火,不便俗世周转。庵里还有些碎银,是我当玉簪剩下的,若不嫌弃,便拿去吧。”
周瑞家的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接过碎银时手指重重一捻,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满:“师父倒是小气,不过几样银器罢了。” 说罢甩袖而去,泥水溅在庵堂的青石板上,留下肮脏的印记。翠缕气得发抖:“师父,她这是明抢!咱们的银钱本就不多,给了她咱们怎么过?”
妙玉没有说话,只是用松针细细擦拭被周瑞家的看过的银茶则。针尖挑去缝隙里的灰,却挑不去心头的涩 —— 她以为栊翠庵是红尘外的孤岛,却不知这岛本就扎根在贾府的土壤里,根断了,岛怎会不沉?琉璃灯的灯芯突然 “噼啪” 一声,迸出一点火星,随即又黯淡下去,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雪停后的第三日,忠顺王府的人闯进了大观园。领头的长史官身着青蟒袍,腰佩长刀,径直往怡红院去,路过栊翠庵时,目光在庵门的红梅上扫过,带着审视的冷意。妙玉正在后院浇茶,听见前院的喧哗声,手中的铜壶 “哐当” 砸在石阶上,温水溅在冻土里,瞬间凝成冰珠。
“师父,不好了!忠顺王府的人要抓宝公子,说他藏了王府的戏子!” 翠缕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头发上沾着雪沫。妙玉猛地转身,僧袍扫过茶苗,带起几片枯叶 —— 她想起前日宝玉来庵中时的慌乱,他说 “蒋玉菡送了我一条茜香罗汗巾”,那时她便觉不安,琉璃灯的灯芯泛着诡异的红光,原是 “祸从友起” 的预警。
她快步走到庵门,隔着门缝望去。只见宝玉被两个王府护卫按在地上,贾政举着马鞭狠狠抽下去,骂声震天:“不长进的东西!王家的人你也敢招惹!” 贾母跌坐在台阶上,王夫人哭得撕心裂肺,宝钗扶着她,脸色惨白如纸。黛玉站在潇湘馆的门口,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紫鹃在一旁死死扶住她。
这是妙玉第一次见大观园如此狼狈。往日的朱楼画阁、笙歌燕舞,此刻都成了泡影,只剩下狰狞的打骂与绝望的哭喊。琉璃灯的灯芯在她袖中剧烈发烫,像是要烧穿僧袍 —— 她照见了贾府的 “强撑”,却没料到崩塌来得如此之快;她以为自己是旁观者,却在看到宝玉挨打的那一刻,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师父,咱们快关门吧,别惹祸上身!” 翠缕死死拽着她的衣袖。妙玉却没有动,目光落在宝玉被血浸透的衣襟上,那上面还别着她送的 “冷香雪” 茶包。她想起他用绿玉斗喝茶时的笑容,想起他说 “师父照见了我们,却照不见自己的不舍”,心中的 “槛外” 防线轰然崩塌。
她转身回茶庐,取出那支当了又赎回的羊脂玉簪,塞进翠缕手里:“你去前门找袭人,把这个给她,让她拿去给宝玉换药。告诉她,用冷香藤煎水敷,能止痛。” 翠缕愣住了:“师父,这是您最后的念想了!”“念想能救命,才是真念想。” 妙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送翠缕消失在雪地里,才靠着门框缓缓滑坐下来 —— 她终究还是伸手碰了这摊浑水,像灯芯沾了油,想不燃都难。
宝玉养伤的日子里,大观园的气氛愈发压抑。王夫人开始变卖首饰,连贾母的金累丝嵌宝簪都送进了当铺;下人们见势不妙,偷偷卷走财物逃走了大半;薛姨妈带着宝钗回了薛家,说是 “避避风头”,却再没回来。唯有黛玉,还时常让紫鹃送来诗稿,只是稿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弱,墨色越来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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