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的秋晨,天还未亮透,栊翠庵的正厅已亮起微光。妙玉身着灰布僧袍,跪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面前的宣德炉里燃着三炷檀香,烟气袅袅升起,缠绕着供桌上那盏琉璃灯。灯芯跳动着,发出稳定而柔和的金光,自她入庵以来,这灯芯从未熄灭过 —— 即便是狂风骤雨的夜晚,即便是她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刻,它始终燃着,像一颗悬在尘俗中的佛心。
她双手合十,指尖触到微凉的菩提子佛珠,口中诵念着《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声音清越,与窗外的晨露滴落声交织在一起,本该是澄明无扰的心境,却在念到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时,指尖微微一顿。
昨晚翠缕带来的消息,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 宝玉被贾政当众杖责,打得血肉模糊,此刻还躺在怡红院昏迷不醒。她本不该在意,佛门弟子当 “心如止水,不随境转”,可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宝玉递红梅时的笑容,想起他用绿玉斗喝茶时的模样,想起他为刘姥姥求情时的细心。
“罪过。” 她轻声自责,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专注于经文。可檀香的烟气似乎突然变得浑浊,琉璃灯的灯芯也猛地暗了一下,金色的光晕收缩成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
翠缕端着刚煮好的晨露茶走进来,见她脸色苍白,连忙放下茶盏:“师父,您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会儿再诵?” 妙玉睁开眼,看向灯芯 —— 它已恢复明亮,却不如方才那般澄澈,边缘泛着一丝极淡的红,像是藏着未熄的尘火。
“无事。” 她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茶庐,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茶是昨日剩下的,清冽中带着涩味,正如她此刻的心境。她拿起茶盏,却迟迟未饮,目光落在琴案抽屉里 —— 那里放着宝玉生日时送来的帖子,“槛内人宝玉拜上” 七个字,墨迹已干,却像还带着温度。
“师父,怡红院的袭人姐姐来了,说想求您给宝公子配些疗伤的药。” 小丫鬟的声音从庵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妙玉的手猛地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淡淡道:“让她进来。”
袭人走进茶庐时,眼睛还红肿着,见了妙玉便屈膝行礼:“妙师父,求您发发慈悲,宝公子他…… 他快不行了,府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妙玉看着她焦灼的模样,想起宝玉往日的温和,心中的恻隐之心再也按捺不住。
她转身走进内室,从药柜里取出几味药材 —— 由蟠香寺带来的 “接骨草”,有自己培育的 “冷香藤”,还有一味极难得的 “清心露”,本是留着调理自身顽疾的。“这些药拿去,接骨草煎水外敷,冷香藤和清心露煮茶内服,每日三次,三日可见效。”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指尖却在递药时微微颤抖。
袭人千恩万谢地离去,翠缕看着妙玉的背影,轻声道:“师父,您不是说佛门弟子不应多管凡尘俗事吗?为何还要帮宝公子?” 妙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供桌上的琉璃灯 —— 灯芯此刻正剧烈跳动,金色的光晕中夹杂着一丝红影,像是佛心与尘心在相互拉扯。
“出家人当有恻隐之心。” 她轻声说道,可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她帮宝玉,不是因为 “恻隐”,而是因为那份无法割舍的羁绊 —— 他是大观园里唯一懂她茶道的人,唯一能懂她诗中禅意的人,唯一不把她当 “异类” 的人。这份情谊,早已越过了 “槛内” 与 “槛外” 的界限,成了她信仰路上的 “劫”。
那日的佛经,她终究没能诵完。坐在灯前,她反复摩挲着佛珠,脑海中回荡着《金刚经》的句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可何为 “无所住”?若真能无所助,为何会因宝玉的伤势心神不宁?若真能生 “清净心”,为何会为一句 “槛内人” 而心动?
夜幕降临,庵堂里静得只剩下灯芯燃烧的 “滋滋” 声。妙玉起身走到后院,望着大观园的方向 —— 怡红院的灯火还亮着,隐约能听到丫鬟们的低语声。她想起十岁出家时,了尘大师递给她的那串菩提子:“此珠能助你静心,若心有杂念,珠便会发烫。” 她摸出怀中的佛珠,果然感受到了细微的暖意,烫得她指尖发麻。
“我是不是错了?” 她对着夜空轻声问道,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夜空没有回应,只有院中的红梅在风中摇曳,花瓣落在她的僧袍上,像是红尘的印记。她想起蟠香寺的日子,那时的灯芯从未这般躁动,那时的自己从未这般迷茫 —— 因为那时的她,从未真正接触过 “情”,从未懂得 “牵挂” 的滋味。
几日后,宝玉的伤势渐渐好转,特意让袭人送来一支新折的绿梅,插在一只白瓷瓶里。“宝公子说,这梅像师父种的‘冷香雪’,让奴婢送来给师父赏玩。” 袭人笑着说道,眼中满是感激。妙玉接过瓷瓶,看着那娇艳的绿梅,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可随即又被自责淹没 —— 她不该收下这份礼物,不该为这份情谊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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