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鼐的灵位在史府正厅摆了整整三七。白幡在寒风中耷拉着,像极了史家人无精打采的脸。三岁的史湘云被王氏按在蒲团上磕头,小小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旧棉袍里,手腕上那根鹤羽被她攥得发皱。她不懂 “去世” 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个偶尔会抱她举高高的父亲,再也不会出现在院门口,再也不会用胡茬蹭她的脸颊。
“哭啊!你爹没了,你怎么不哭?” 王氏用力掐了一把她的胳膊,语气尖刻。湘云疼得缩了缩肩膀,却依旧没掉眼泪 —— 她的眼眶是干的,心里像堵了一团软软的云,说不出的空茫,却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这种 “异常” 让王氏更加不满,甩开她的手,转身对前来吊唁的亲戚抱怨:“这孩子就是块木头!爹没了都不知道哭,将来指不定多凉薄!”
亲戚们纷纷附和,目光落在湘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起来。湘云自己从蒲团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走到院角的老槐树下 —— 那里有一窝刚出壳的麻雀,张着黄嫩的嘴,叽叽喳喳地叫着。她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馒头 —— 这是史忠偷偷塞给她的,她舍不得吃,攒了两天。
“吃吧。” 她把馒头掰成碎末,撒在树下。麻雀们起初很警惕,见她一动不动,才试探着跳过来啄食。看着它们争抢食物的模样,湘云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刚才被掐的疼痛、王氏的责骂,似乎都被这细碎的鸟鸣冲淡了。她能听懂麻雀的叫声 —— 那只羽毛最蓬松的是妈妈,在催促幼鸟快吃;那只最瘦小的是弟弟,总抢不到食物,叫声里带着委屈。这种 “听懂” 的能力,她从小就有,却从不敢告诉别人,怕被当成怪物。
从那以后,院角的老槐树成了湘云的秘密基地。每天清晨,她都会提前醒过来,溜到槐树下,和麻雀们说话;傍晚,她会捡些光滑的石子,在树下摆成仙鹤的形状 —— 她记不清仙鹤长什么样,却总能凭着本能摆出展翅的姿态。王氏对此嗤之以鼻,骂她 “不务正业,跟畜生打交道”;下人们见主母不喜欢她,也大多对她视而不见,只有老管家史忠,会在她摆石子时,悄悄站在远处看着,眼神里满是心疼。
史府的冬天格外冷。王氏给湘云穿的棉袍又薄又旧,里面的棉絮都板结了,根本不保暖。湘云的手和脚总是冻得通红,却从不说冷。她发现晒太阳最暖和,便搬个小板凳,坐在南墙根下,把冻僵的手贴在脸上,闭着眼睛感受阳光的温度。有时阳光好,她会睡着,梦里会出现一片白茫茫的云海,有只洁白的鸟在她头顶盘旋,叫声清越,让她浑身都暖烘烘的。
“云丫头,冷不冷?” 史忠悄悄走过来,把一件半旧的棉袄披在她身上。这是史忠年轻时穿的,改小了给她。湘云睁开眼睛,看着史忠布满皱纹的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冷,晒晒太阳就暖和了。”
史忠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烤红薯,塞到她手里:“快吃吧,趁热。别让夫人看见了。” 红薯的热气透过粗布,暖了湘云的手心,也暖了她的心。她小口吃着,甜糯的滋味在嘴里散开,这是她来到史府后,最温暖的味道。
“忠伯,爹和娘是不是在云上面?” 湘云忽然问道,眼睛望着天上的流云。史忠愣了愣,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他们在云上面看着云丫头呢,看到你乖乖的,他们就放心了。”
湘云点点头,把红薯皮小心地收起来,埋在槐树下:“我要乖乖的,让爹娘放心。” 她不知道,她口中的 “云上面”,正是她前世的蓬莱仙山;她心中那只模糊的白鸟,正是等待她回归的小白。这种根植于灵魂的记忆,让她在孤寂的童年里,始终保持着一份超乎年龄的平静。
四岁那年,湘云得了一场风寒。起初只是咳嗽,王氏嫌麻烦,只让下人给她喝了点姜汤,不肯请大夫。后来病情加重,湘云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嘴里反复念着 “鹤鸣…… 云……”。史忠发现时,她的嘴唇都烧得干裂了,连忙用自己的积蓄请了大夫,又守在她床边,日夜照料。
“云丫头,挺住,大夫说你会好起来的。” 史忠用湿毛巾敷着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湘云睁开眼,看到史忠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窗外的槐树 —— 麻雀们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她加油。她伸出手,抓住史忠的衣袖,轻声说:“忠伯,我没事,我能好起来。”
或许是她的意志坚强,或许是有冥冥中的力量守护,几天后,湘云的病果然好了。王氏得知后,不仅没有感激史忠,反而骂他 “多管闲事,浪费钱”。湘云听到了,却没有生气,只是默默走到槐树下,对着麻雀们说:“忠伯是好人,我要好好报答他。”
从那以后,湘云变得更加懂事。她会主动帮史忠扫地、擦桌子,会在王氏做饭时,帮忙烧火、择菜;她甚至学会了缝补衣服,把自己那件旧棉袍上的破洞,缝成了小小的鹤形图案。王氏见她听话,虽然依旧刻薄,却也少了些责骂。只是她不知道,湘云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为了史忠,为了让自己在这冰冷的史府里,找到一点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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