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刺史府门前,车马喧阗,人声鼎沸。
刘靖立于万众之前,一身由内府织造监赶制出的绛纱麒麟袍,头戴进贤冠,腰束金玉带。
麒麟纹样以金线盘绕,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灼灼光华,映衬得他愈发威仪天成,气吞山河。
然则,他那双看过尸山血海、见过人心叵测的眼眸之中,此刻却再也装不下那数万军民震天的山呼,装不下那漫天泼洒的铜钱雨,亦装不下那喧嚣喜庆的鼓乐。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了颜色。
他的整个世界里,唯有一处焦点。
那那从织金车帘后悄然掀起的一角之后,展露出的那双眼眸。
清澈、灵动,一如两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不,比那时更添了几分沉静与忧思,宛如一汪深潭,却又在见到他的瞬间,荡漾起圈圈涟漪,恍如昨日。
车中的崔莺莺亦是如此。
她透过车帘的缝隙,望着那个男人,那个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让她辗转反侧、泪湿枕巾的身影。
他比记忆中更高大了,身姿更加挺拔如松。
两年多的金戈铁马,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宇间的锋锐与威严,不再是当年那个略带青涩的少年郎,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寻常人只怕连仰望的勇气都无。
一团雾气,在眼眸中悄然升起。
她檀口微张,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两年多的委屈、思念、担忧与期盼,尽数通过这急促的呼吸宣泄出去。
“小娘子,莫要误了吉时。”
耳畔,传来小铃铛细若蚊蝇的提醒。
这丫头是她从崔府带来的,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婢女,实则情同姊妹。
此刻,连她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将沉浸在重逢悸动中的两人,同时惊醒。
刘靖的目光微微一动,从婚车上移开,落在了搀扶着崔莺莺、正准备下车的一个俏丽身影上。
是小铃铛。
两年不见,这丫头已从一个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青涩丫头,出落得清新可人,身段也长开了些,一颦一笑间,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察觉到刘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小铃铛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热流“轰”地一下冲上脸颊,俏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本能地垂下眼帘,不敢与这位威势赫赫的姑爷对视,只是更加小心地扶着自家小姐的手臂,款款下车。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作为崔莺莺的贴身婢女,从崔家决定将族中最璀璨的明珠嫁给这位年轻雄主开始,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小姐嫁入刘府为正妻,她便不再是寻常婢女,而是通房丫鬟。
这是她的宿命,亦是她在这乱世中的荣耀。
能侍奉在这样一位人物身侧,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崔莺莺在小铃铛与喜婆的共同搀扶下,终于脚踏实地。
她身着青绿色的繁复嫁衣,其上有金线绣成的翟鸟纹,华贵而不失端庄,正是唐制婚礼中至为贵重的“青质连裳”。
喜婆满脸堆笑,高声唱喏着吉祥话,麻利地将一条长长的红绸递上。
红绸中间扎着一朵以彩锦制成的斗大牡丹,象征富贵圆满。
丝滑的绸缎两端,分别被刘靖与崔莺莺握在手中。
一具雕漆描金、铺着锦垫的精美马鞍被置于刺史府门前,其意为“鞍”,寓意新人入门“平安”,也象征着夫家给新妇的第一个下马威——需得从容跨过,方显大家风范。
小铃铛乖巧地上前,为崔莺莺稍稍撩起那厚重的嫁衣下沿。
崔莺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莲步轻移,姿态优雅地从容跨过。
“新妇入门——!”
喜婆那被刻意拔高的唱喏声,高亢而悠长,传遍了整个府邸内外。
刹那间,夹道两侧早已等候多时的仆役婢女们,纷纷将手中竹篮里的五谷杂粮奋力向空中抛洒。
谷、黍、稷、麦、豆,混杂着寓意多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在空中形成一片斑斓的谷米之雨,洋洋洒洒,喜气漫天。
在这片象征着丰收与多子、祈愿家族兴旺的谷雨之中,刘靖牵着红绸的另一端,引领着崔莺莺,缓缓跨过刺史府那高大厚重的门槛。
门槛内外,是两个世界。
门外,是他的赫赫威名,是他的铁血江山。
门内,是他往后余生的温柔归处,是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家。
崔莺莺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能感受到身侧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皂角的独特味道。
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侧过头,去仔细看看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的侧脸,却都被一旁的小铃铛用带着恳求的眼神劝住。
礼不可废。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渴望,努力维持着世家贵女的端庄仪态,目不斜视,但握着红绸的指节却紧了几分,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