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查完烈火熊熊的军器监,刘靖并未返回刺史府。
那里的案牍与俗务,在亲眼见证过足以撼动天下的力量雏形之后,显得如此琐碎而乏味。
他调转马头,朝着与刺史府仅一墙之隔的东侧驰去。
那里,曾是歙州城内一处早已被人遗忘的角落——旧户曹库房。
一个堆满了前朝乃至更早时期发黄卷宗的所在,是蠹虫与灰尘的乐园。
自打将筹建进奏院的诸多事宜全部交给林婉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前来探视。
他刻意不来,便是要看看,这位才情卓绝的才女,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涉之下,能将一纸蓝图化为几分现实。
还未靠近,那座记忆中死气沉沉、蛛网遍布的院落,便已换了一副模样。
昔日那面阻隔了内外、高大而压抑的院墙,已被推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数队往来巡弋、神情肃然的甲士。
这些甲士皆是他的亲卫营出身,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曾经那股腐朽的书卷与尘埃混合的霉味,被一股新鲜石灰的味道所取代。
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却让刘靖紧绷了整日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下来。
凿石声、锯木声、工匠们为协同步调而发出的粗犷号子声,汇成了一曲嘈杂而又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每一个音符,都在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死亡,与一个新纪元的诞生。
刘靖勒住缰绳,在工地之外静立片刻。
他踏入的,不仅仅是一片工地,更是一座坟墓。
他要在这片废墟之上,建立起的,不仅是一座衙门,更是一座灯塔。
一座照亮天下所有寒门士子前路的灯塔。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丢给身后的亲卫,缓步踏入这片沸腾的土地。
院内,数百名民夫在匠人的指挥下,夯土、立柱、砌墙,忙碌而有序。
他们大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光,肌肉虬结,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号子声此起彼伏,汗水浸湿了他们身下的土地,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如此真实而有力。
刘靖的目光扫过这片沸腾的工地,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异样的满足。
这些民夫,在不久之前,或许还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是朝不保夕的隶卒。
而现在,他们在这里用自己的双手劳作,不仅能换来一日三餐的饱足,更能亲眼见证一座伟大的建筑在自己手中拔地而起。
他们的眼神中,少了麻木,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
他的目光很快便定格在一道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纤细身影上。
林婉。
她穿着一袭素雅的鹅黄色齐胸襦裙,肩上随意披着一件薄纱坎肩。
往日里精心打理的云髻,此刻也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绾住,几缕散乱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憔悴。
她正蹙着一双秀气的眉,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白皙的手指不时指向面前摊开的一卷图纸,又指指不远处刚刚立起的一根横梁,语速又快又急,像一串串连珠炮。
扬起的尘土,在她那华美的裙摆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专注,反而让她身上那股娇贵之气淡去了不少,多了几分实干的历练感。
“……榫卯的尺寸不对!图纸上标明的是八寸,为何做出来短了半分?老师傅,这半分之差,日后梁柱承重,遇上风雨,便可能是塌房之祸!此事绝不可小觑!”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初见雏形的严厉。
那老匠人满脸通红,躬着身子,嗫嚅道:“回……回林院长,小老儿用的是家传的鲁班尺,量了又量,绝不会错。“
“许是……许是这木料,是新伐的,经过这几日风吹日晒,缩了尺寸……”
“木料会缩,难道你为匠几十载,连这点常识都无?为何不在下料时,预先留出富余?”
林婉的质问愈发尖锐。
周围的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敬畏又同情地看着那被训得抬不起头来的老师傅。
这位林司业院长纪虽轻,又是个女子,但行事之严谨,眼光之毒辣,早已让这些老油条们心服口服。
只是她这不留情面的脾气,也着实令人畏惧。
“下官见过刘刺史。”
在身旁婢女近乎用上了拉扯衣袖的轻声提醒下,林婉才猛然惊觉,转过身,见到不知何时已站定在身后的刘靖。
她脸上的厉色瞬间褪去,化为一丝慌乱,快步迎了上来。
她的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一圈淡淡的青黑,那双往日里总是自信满满的眸子,此刻却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刘靖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位依旧手足无措的老匠人身上,缓缓道:“老师傅,方才林院长所言,可有道理?”
那老匠人浑身一颤,以为是刺史大人要追究他的罪责,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