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哲浑浑噩噩地走出刺史府时,天色已经擦黑。
他怀里揣着那方沉甸甸的官印,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坊市,走回那条熟悉又破败的巷子。
坊市巷子很静,静得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婴儿夜啼,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尚未散尽的烧焦气息,提醒着他这场灾难留下的伤痕。
当那扇布满裂纹的院门出现在眼前时,他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妻子正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一看到他,便像受惊的兔子般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
“夫君,你……你可算回来了!他们……他们没为难你吧?”
苏哲看着妻子那张写满惊恐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摇了摇头,拉着她走进了那间昏暗破旧的屋子。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方青铜官印。
“铛。”
官印被轻轻放在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又厚重的声响。
妇人愣住了。
她不识篆文,但她见过,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腰间佩戴的印信。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方官印。
是冰的,硬的。
是真的。
“这……这是……”
苏哲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沙哑地说道。
“夫人……”
“以后……你不用再给别人浆洗衣物了。”
“我们也能吃饱饭了……”
妇人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这是不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当她看到丈夫眼中那混杂着狂喜、疲惫与泪光的复杂神情时,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梦。
压抑了多年的委屈、苦楚、辛酸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追问。
只是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滚烫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从指缝间涌出。
那不成声的呜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苏哲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
他透过破败的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天,要亮了。
……
次日,天还未亮。
苏哲已经起身。
他没有穿上那件象征着身份的崭新官袍,而是依旧穿着那件满是补丁的旧儒衫,只是这一次,他将它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个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
他束起发髻,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仿佛一夜之间,那压弯了他半辈子的无形重担,被一股更沉重的责任所取代。
妻子也早早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家里仅剩的一点米,捏成了两个扎实的饭团,用干净的布包好,递到他手中。
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眼神里不再是昨日的惊恐与茫然,而是一种带着骄傲的期盼。
苏哲接过饭团,点了点头。
“我去县衙上差了。”
他没有说豪言壮语,只是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
推开院门,清晨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挺直了腰杆,一步步向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那个在街头为人代笔的落魄秀才苏哲。
他是鄱阳县令!
苏哲!
……
卢绾确实帮了刘靖一个天大的忙,她举荐的人才在随后几日陆续抵达鄱阳。
人不多,总共只有七八位。
但这七八人,却无一不是才学出众、品性高洁的贤能。
刘靖将他们悉数安排在郡城与各县的要职上,又效仿在歙州时的做法,招募了一大批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充作胥吏,构成了新的执政班底,引入考核淘汰制,并打通胥吏上升通道。
经过歙州的检验,这一套制度已经相对成熟,刘靖操控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套组合拳下来,饶州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然而,政令的通达,并不意味着人心的归附。
刺史府的书房内,新任鄱阳县令苏哲面带忧色,将几本册子呈到了刘靖的案前。
“刺史,下官……遇到了难题。”
刘靖放下手中的军报,看向苏哲。
苏哲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下官在城外设点,招募流民垦荒,按理说,分田的政令一出,他们该欣喜若狂才对。可如今,应者寥寥。”
“为何?”
刘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因为……他们有更好的去处。”
苏哲叹了口气。
“那些豪族,竟联合起来,在我们的招募点旁边,也搭起了粥棚,美其名曰‘行善’。”
“他们不要求流民去垦荒,不要求他们做任何事,只要去领,就给一碗稠粥。
“他们的人还四处宣扬,说刺史是让他们去送死,而他们这些本地乡贤,才是真正心疼百姓,不忍大家受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