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园的风雨并未真正停歇。湿冷的空气里,雷震那惊天动地的惨嚎余音似乎还在廊柱间回荡。柳如眉涂了“寒玉生肌膏”的手背传来阵阵清凉,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混杂着羞愧、恐惧和茫然无措的冰冷。她像一缕失了魂的幽影,在沈清漪为雷震重新处理伤腿时,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暂居的厢房,紧紧关上了房门。廊下,只剩下沈清漪沉稳的指令声、雷震压抑的痛哼、玲珑的低声安抚和张龙跑前跑后的脚步声。
陆明渊的卧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但七日阴霾仿佛被推开了一道缝隙。陆明渊倚靠在床头厚实的软枕上,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锦被。他脸色依旧苍白如冷玉,唇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下是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重新点燃的星辰,燃烧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清醒和劫后余生的锐利。
沈清漪坐在榻边矮凳上,正用银匙小心地喂他服下一碗温热的参苓白术汤。她的动作轻柔专注,额发微乱,眼下青影深重,清丽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玲珑捧着一盏温水侍立一旁,大眼睛里的血丝未消,却盛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
“慢些。”沈清漪低声提醒,看着陆明渊艰难地吞咽下一口药汤,喉结滚动牵动心脉,引得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立刻停下动作,三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脉,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终于平稳下来的搏动。
陆明渊闭了闭眼,积攒着力气,再睁开时,目光越过沈清漪的肩头,落在桌案上那方用素帕包裹的半块龙纹玉佩上。玉佩断裂的茬口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狰狞的龙纹和那点血沁,如同无声的控诉。
“清漪…”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那玉…何处得来?”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压抑的惊涛,那是关乎父亲血案的执念。
沈清漪放下银匙,用帕子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药渍,声音清冷平静,将乱葬岗立坟、老妇献花、坟前拾玉的经过,条理清晰地讲述了一遍。她特意强调了玉佩发现的具体位置——紧邻枯槐的那座无名女坟。
“枯槐…无名坟…”陆明渊染血的唇紧抿,眼底的寒光如同凝结的冰刃,“家父…当年奉旨查办江南盐税贪墨大案,最后…最后一条秘奏便是自清河发出!提及…提及‘枯槐’、‘鬼影’!旋即…旋即获罪下狱,身死诏狱!这半块玉…是他从不离身之物!怎会…怎会出现在一具无名女尸的坟前?!”
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将尘封的血案与眼前的乱葬岗紧紧相连!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阴谋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此女尸…身份恐是关键。”沈清漪目光锐利,“我已命张龙加派人手,秘密看守那座坟茔,任何人不得靠近。只待大人身体稍复,或雷捕头他们传回消息,再行开棺验骨,详查端倪。”
陆明渊微微颔首,积攒着力气,正欲再问,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张龙带着一丝惊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沈姑娘!靖…靖王府来人了!”
卧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陆明渊眼中寒芒暴涨!沈清漪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玲珑立刻警惕地握紧了袖中的暗器。
“王府何人?”陆明渊的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字字如冰珠落地。
“是王府长史周文彬身边的管事,王德福!带着两个小厮!”张龙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说是…奉靖王殿下钧旨,听闻陆大人破获奇案劳苦功高,又遭宵小暗算身中剧毒,特赐下‘百年老山参’一株,为大人压惊疗伤!人就在前厅候着!”
压惊?疗伤?陆明渊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王府这“压惊礼”,来得可真是“及时”!在他刚刚苏醒、虚弱不堪之际!
“请。”陆明渊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龙应声而去。
沈清漪迅速整理好陆明渊的衣襟被角,又在他身后多垫了一个软枕,让他能稍稍坐直。她清冷的眸光扫过陆明渊苍白却锐利如初的脸庞,低声道:“来者不善,恐有后招。大人切勿动气,一切有我。”
陆明渊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和滔天的恨意,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
片刻,张龙引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靖王府长史周文彬的心腹管事王德福。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又带着一丝王府威仪的笑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捧着红漆描金礼盒的小厮。
“小人王德福,叩见陆大人!”王德福一进门,立刻撩起衣袍下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声音圆滑,“听闻大人贵体欠安,靖王殿下在京城闻之,甚为忧心!殿下言道,陆大人乃国之栋梁,肃清地方,劳苦功高,竟遭此无妄之灾,实乃我大明之失!特命小人星夜兼程,送来这株辽东进贡的百年老山参,为大人压惊补元!愿大人早日康复,再为社稷效力!”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仿佛靖王当真对陆明渊关怀备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