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四年的广州港,秋老虎正烈。码头上的榕树垂着气根,像垂着一串串晒蔫的绿帘子,树下却挤得水泄不通——十三行的“怡和行”前,几个蓝眼睛的洋商正踮脚往里望,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借据,脸上却没半点催债的急色,反倒带着点赔笑的讨好。
“伍老板要是不肯借,这船货怕是真要烂在港口了。”一个高鼻梁的英国人搓着手,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嘀咕。旁边穿马褂的账房先生听见了,忍不住撇嘴:“你们这些番邦人,也不想想,当年波士顿的阿斯特欠了七万二银元,伍老板是怎么待他的?”
这话戳中了洋商们的心事。他们都听说过那个故事:十年前,美国商人阿斯特跟怡和行合做茶叶生意,船在印度洋遭了台风,一船货打了水漂,倒欠伍家七万二银元。阿斯特蹲在怡和行的天井里抹眼泪,伍秉鉴却叫人捧来借据,当着他的面“嗤啦”一声撕了,还拍着他的肩膀说:“生意场上哪有只赚不赔的?这点钱,当我送你做盘缠。”
那会儿的伍秉鉴,刚过五十,穿件月白杭绸长衫,手指上套个翡翠扳指,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看着像个和气的账房先生,却握着当时世界上最厚实的钱袋子。道光十四年那年,伍家自己做账,算盘珠子噼啪响了三天,最后算出来的数让账房先生惊得掉了算盘——两千六百万银元。这数搁现在,能堆出五十个亿;搁当时,够买四艘英国最先进的战舰,或是抵得上清朝半年的财政收入。
同一时候,美国首富阿斯特的家底才七百多万两银子,跟伍秉鉴比,就像拿茶碗比水缸。可谁能想到,这“世界首富”的家业,是从福建泉州的几亩茶田起家的?
伍家的老根在福建。康熙初年,伍秉鉴的曾祖父还在泉州种茶,坡地上栽着一排排茶树,清明前采下的嫩芽,用竹匾摊着晒,茶香能飘出半条村。后来福建遭了台风,茶田被淹,曾祖父挑着担子,带着一篓茶种往南走,走到广州才算歇脚。
那会儿的广州港,早就不是小码头了。康熙爷开了海禁,在广州设了“洋货行”,准许商人做外贸,但有规矩:得是家底厚、名声好的人才能干。这便是十三行的来头。到了乾隆二十二年,老皇帝嫌沿海通商乱,一道圣旨撤了厦门、宁波的关口,只留广州一口对外,十三行顿时成了金疙瘩——全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要出海,得经他们的手;西洋的钟表、呢绒、鸦片要进来,也得过他们的眼。人都说十三行是“天子南库”,这话不假,光每年给朝廷缴的税,就够养一支军队。
伍家真正扎下根,是靠伍秉鉴的爹伍国莹。老伍头年轻时穷,进了十三行里最气派的“同文行”当账房。同文行的老板潘振承是个狠角色,福建人,早年跟着船跑过吕宋,敢把茶叶运到西班牙,凭着手脚勤快、说话算数,硬生生攒下了泼天的家业,连法国杂志都称他是“十八世纪世界首富”。伍国莹在潘家做账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潘老板怎么看货、怎么跟洋商打交道、怎么跟官府周旋,全记在了心里。
乾隆四十八年,伍国莹攒够了本钱,跟人合开了“元顺行”。他不像别的商人急着赚钱,反倒先把账目理得清清楚楚,洋商来进货,他从不缺斤少两,茶叶里要是混了碎末,必定亲自挑出来,再赔上半斤新茶。没过几年,元顺行的名声就传开了。九年后,伍国莹的大儿子伍秉钧接了手,干脆另起炉灶,办了“怡和行”。可伍秉钧命薄,三十五岁就害病死了,这副担子,才落到了弟弟伍秉鉴肩上。
伍秉鉴接手时,怡和行还只是十三行里的中等户。但他脑子活,知道做生意不光靠本钱,更靠“人脉”二字。那会儿来广州的洋商多,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操着五花八门的话,带着各式各样的货,别的商人嫌麻烦,伍秉鉴却耐着性子学。他请了个会说英语的通事(翻译),每天晚上跟着学几句,没多久就能跟洋商简单聊天了。洋商船上的罗盘坏了,他让人送去新的;洋商水土不服闹肚子,他托人找老中医开方子;甚至有个美国商人的儿子在广州生了急病,他亲自守在药铺外等药。
最让人佩服的,是他对“信用”的看重。有回一个英国商人订了一百箱武夷茶,船快开了才发现,茶箱底层有几箱受潮了。商人急得直跳脚,伍秉鉴却二话不说,让人把受潮的茶全搬出来烧了,又从自家仓库里挑了最好的茶补上,还多送了十箱当赔礼。“生意做的是长久,不是一锤子买卖。”他跟账房先生说,“茶坏了能再采,名声坏了,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就这么着,怡和行的生意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中国的生丝、瓷器经他的手卖到欧洲,西洋的棉花、香料经他的手运进内陆。他不光在广州有仓库、有商铺,在福建买了茶田,在安徽买了瓷窑,甚至还把钱借给英国东印度公司——那可是当时世界上最牛的贸易公司,居然反过来欠他的钱,说出去都让人不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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