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门槛上时,李守业又开始骂了。
他坐在小马扎上,背驼得像块晒蔫的虾米干,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烟杆,烟锅里没烟,就那么一下下敲着膝盖。畜生!真是畜生!唾沫星子溅在裤腿上,混着经年累月的油渍,晕出一小片深褐,我二十三岁那年,正是能扛着两百斤棉花走三里地的年纪啊......
旁边纳鞋底的王大娘叹了口气,手里的针线穿过布面,老李,又提那茬儿?
不提?李守业猛地抬头,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我能不提吗?那年冬天,雪下得能埋住膝盖,村西头的仓库丢了三袋稻种,凭什么就赖我头上?就因为我前一天跟保管员吵了句嘴?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他们捆我的时候,麻绳勒得肩膀生疼,我娘追在后面哭,头发上的雪片子落进嘴里,苦的!
王大娘没再接话,只是把针线往鞋底里扎得更紧了些。这故事,李守业讲了快四十年,村里的娃娃从穿开裆裤听到娶媳妇,连刚会跑的小崽子都知道,李大爷心里住着个二十三岁的冬天。
其实李守业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二十三岁的李守业,确实是村里数得着的好后生。皮肤是晒透了的麦色,肩膀宽得能架起半扇猪肉,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能把冬日的太阳都比下去。他跟着师父学木匠,手里刨出来的木花能堆成小山,刨子过处,木头光得能照见人影。那年秋天,师父刚把祖传的墨斗传给了他,说开春就带着他去镇上开铺子。
变故就出在那个雪天。
保管员指认他偷稻种时,他气得浑身发抖,解开棉袄扣子拍着胸脯喊:我李守业穷是穷,还不至于偷公家的粮!可没人信他。保管员他小舅子是公社干事,一句话就定了性。批斗会开了三天,他被按着头跪在雪地里,棉袄被人踩烂了,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单衣。他娘去求情,被挡在公社门口,冻得差点没缓过来。
最后判了八年。
监狱的铁门哐当关上时,李守业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像冰碴子落在石板上。
头两年,他天天喊冤。饭不吃,觉不睡,抓住看守就喊我是冤枉的,喊到嗓子出血,喊到被关进小黑屋。小黑屋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着墙根儿哭,哭自己的冤屈,哭娘的白发,哭那把还没焐热的墨斗。后来不哭了,就坐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门缝透进来的那点光,像盯着救命稻草。
同监室有个老头,是个老秀才,总劝他:后生,身子是自个儿的,别跟它较劲。李守业梗着脖子骂:你懂个屁!我清白被污,这辈子都毁了!老头只是笑,用碎碗片在地上写:关得住身子,关不住心。
第八年春天,平反通知下来时,李守业正在田里插秧。看守喊他名字,他愣了半天,手里的秧苗掉在水里,漂得老远。走出监狱大门,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看见娘拄着拐杖站在对面,头发全白了,看见他就哭,说:儿啊,出来了就好,咱回家。
回家的路,走得比八年还长。
村里人见了他,眼神都怪怪的。有人跟他打招呼,声音轻飘飘的;有人见他就躲,像躲什么晦气东西。他想重操旧业做木匠,可没人找他干活,都说坐牢回来的,不牢靠。他去找当年陷害他的保管员,那人早退休了,见了他就关大门,隔着门板喊:都过去了,提它干啥!
过去了?李守业站在门外,拳头攥得咯吱响,我八年青春喂了狗,你说过去了?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爱骂人的老李。
他不再找活儿干,靠着娘留下的老房子和一点微薄的补助过活。每天天不亮就坐在门口,见人就说自己的冤屈,从二十三岁的冬天说到监狱的小黑屋,从保管员的嘴脸说到村里人的冷眼。说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燃着恨,也燃着自己。
春去秋来,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当年跟他一起玩的伙伴,有的成了老板,有的抱了孙子,只有他,像被钉在了那个雪天。他的背越来越驼,脾气越来越躁,邻居家的孩子见了他就跑,说李爷爷会吃人。
六十五岁这年冬天,李守业咳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那风声里有铁链子响,有批斗会的口号声,有娘的哭声。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心里那股火还烧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这天午后,门被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老和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袋子里露出半串佛珠。是邻山庙里的慧通禅师,李守业小时候见过他,那时禅师还年轻,总在村口帮人挑水。
守业,身子好些了?慧通禅师把布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
李守业没看馒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屋顶的梁,大师,你说,我冤不冤?
慧通禅师在炕边坐下,捻着佛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