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的杭州城,春末的风总带着点湖光的湿润。崇德学堂的操场上,几个穿着青布褂子的少年正围着篮球打闹,裤脚沾着新翻的泥土。预备铃“叮铃铃”响起来时,有人手忙脚乱地把球往树杈上一扔,扯着嗓子喊:“音乐课!李老师的课!”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音乐教室跑,你撞我一下,我拍你一把。有人嘴里还哼着昨天刚学的《送别》,调子跑得比操场上的篮球还远。快到教室门口时,不知是谁带头压低了声音:“嘘——听说这位李先生,以前是上海滩的大人物呢。”
“大人物怎么会来教咱们唱歌?”有人撇撇嘴,手已经按在了门把上。那木门是新刷的漆,带着点松节油的味道,被这只手一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就是这一声“吱呀”,让满楼道的喧闹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门后的景象,后来被丰子恺写进回忆录里,成了他一辈子忘不掉的画面: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钻进来,在地板上画出格子,而讲台上,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人早已端坐着。他的背脊挺得像尺量过,手里握着一支白粉笔,指尖纤长,袖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窗外的蝉鸣、远处的读书声、甚至楼下发呆的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好像被他身上那股静气吸走了。
“我以为先生总要迟到的。”多年后,丰子恺在文章里写,“那些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推进门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
其实不止那天。往后三年,只要是李叔同的课,预备铃刚落,他准在讲台后坐定。有回冬天大雪,钱塘江都结了薄冰,学生们踩着半尺厚的雪往教室挪,棉鞋里全是冰碴子。有人嘀咕:“这种鬼天气,先生肯定不来了。”结果一推门,还是那身月白长衫,还是那支削得尖尖的粉笔,只是他耳尖冻得有点红,脚下的毡鞋沾着雪,化在地板上,晕出一小圈水痕。
有个调皮的学生,偷偷做了个实验。他把家里的自鸣钟拨快了一刻钟,提前跑到教室等着。那天李叔同依然踩着预备铃的点进来,长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一片云落在讲台前。学生后来红着脸跟同学说:“我算服了,他身上好像揣着个更准的钟。”
这事儿传到李叔同耳朵里,他没骂,也没笑,只是在下次上课前,慢悠悠地说:“时间这东西,对谁都一样。你早一刻,它不会多;你晚一刻,它也不会少。但你让别人等,就是把别人的时间掰了一块扔了。”
这话听着简单,可往深了想,比乐理课上的五线谱还绕人心。
那会儿学堂里的先生,大多是老秀才出身,上课迟到是常事。有的先生会说“路上被黄包车绊了脚”,有的干脆摆摆手:“你们先自己念书。”学生们也习惯了,反正早到晚到,课总是要上的。可李叔同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仅自己守时,对学生也严。有回一个学生迟到了十分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喊“报告”。李叔同没抬头,只是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钟摆没停,你停了。”
那学生脸涨得通红,站在门口听了整堂课。下课后,李叔同叫住他,没批评,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子,翻开给学生看。本子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哪天干了什么,几点开始,几点结束,连“午后三点,临帖半小时”都写得清清楚楚。
“你看,”李叔同指着其中一行,“去年今日,我在上海排练话剧,说好三点开演,两点五十就坐满了人。我提前一刻钟到场,不是怕迟到,是怕辜负了那些准时来的人。”
学生后来跟人说,那天他才算明白,守时不是怕老师骂,是怕自己成了那个让别人白等的人。
李叔同的“守”,不止在时间上。
他教画画,要求学生必须用炭笔打底,再用铅笔勾线,一步都不能错。有个学生觉得麻烦,直接用钢笔作画,被他看见了。他没发火,只是拿起那幅画,对着光看了看,说:“炭笔能改,铅笔能修,钢笔落了纸,错了就抹不掉了。画画跟做人一样,规矩不是绑着你,是给你留条回头的路。”
他自己做学问,更是把“规矩”刻进了骨头里。翻译五线谱,每个音符都要查三遍资料;写歌词,一个字要在嘴里嚼半天,直到念着顺口,听着顺耳。有回给学生改作业,发现一个音符标错了,他连夜找到那学生,带着自己手抄的乐谱,一句句比对,直到天亮。
有人说他太较真,他只是笑笑:“我不是较真,是怕误人子弟。我答应了教他们,就得教真东西,这是规矩。”
后来他出家,成了弘一法师,这份“守”更甚。
在庙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洒扫庭院,然后诵经。规定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过了午就不再碰碗筷。有信徒送来精致的素斋,他婉言谢绝:“庙里有规矩,一粥一饭,够了。”有人想请他破例写幅字,他说:“答应了师父,午后不写字,不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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