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末年的北京,风总带着股子硬气。尤其是腊月里,黄尘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跟撒了把碎玻璃似的。南城的一条胡同里,有间低矮的小杂院,院墙塌了半截,用破席子糊着挡风。院里那棵老槐树早落光了叶子,枝桠光秃秃地戳在灰天上,像极了院里头那个人的日子——齐白石蹲在屋檐下,正对着一碗冻成冰碴的稀粥发愁。
那会儿的齐白石,还不是后来人人尊称的齐大师。四十出头的人,背着一箱子画从湖南湘潭老家闯北京,满以为凭着一手画技能混口饭吃,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他画的虾,活灵活现,虾须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水汽的颤动;他画的牡丹,艳得不俗,墨色里裹着三分乡土气,却透着一股子泼辣的生机。可北京的文人墨客不认这个。
匠气太重!琉璃厂的画店老板撇着嘴,把他的画往边上一推,您这画,给庄稼人贴炕头还行,咱们这地界儿,得看吴昌硕先生的金石气,懂吗?
齐白石攥着画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不懂什么叫金石气,他只知道,再卖不出画,别说稀粥,开春的种子钱都凑不齐。夜里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跟哭似的,他总想起老家的稻田。春末的时候,田埂上的紫云英开得铺天盖地,他背着画板坐在田埂上,看蜻蜓停在稻叶上,翅膀亮得像玻璃。那会儿多好啊,画不画得出去,至少肚子是饱的。
日子就这么熬着。天越来越冷,他身上那件棉袄打了好几块补丁,棉花都板结了,挡不住风。有回下雪,雪片子下得跟鹅毛似的,他缩在画摊后头,手脚冻得发木,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一个穿皮袄的阔太太经过,瞅了眼他的画,嫌恶地往边上躲,差点把他的画架子撞翻。齐白石慌忙去扶,手一抖,刚画了一半的《墨竹图》掉在雪地里,墨晕开一片,像块难看的疤。
他蹲在雪地里,看着那幅毁了的画,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可他不能哭,一个大男人,在异乡的雪地里哭,像什么样子?他只能把冻僵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心里头反复念叨:再等等,再等等,总会有人懂的。
转机出现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那会儿他总算在法源寺附近租了间稍大点的屋子,虽然漏风,好歹能支起个像样的画案。那天他正对着一盆借来的紫藤花写生,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叫好声,夹着胡琴的调子,咿咿呀呀的,是《贵妃醉酒》的唱段。他搁下笔往外瞅,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个年轻后生往里走,那后生穿着月白长衫,眉目清朗,嘴角噙着笑,走得稳稳当当,却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这是梅老板吧?旁边有人悄声说。
齐白石心里一动。梅兰芳的名儿,他早有耳闻。这位年轻的京剧名角,不光戏唱得好,听说还极爱书画,跟不少画家都有来往。他正愣神,那边梅兰芳已经走进了院子,眼睛一扫,就落在了他摊在案上的画稿上。
这位先生,梅兰芳走了过来,声音温润,像春风拂过湖面,这紫藤画得有意思,笔头子带着股野劲儿,好得很。
齐白石脸一红,忙站起身:拙作,让梅老板见笑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在这位名满京城的人物面前,多少有些局促。
梅兰芳却毫不在意,指着画稿细细点评:您看这藤条的转折,用的是草书的笔法吧?还有这花瓣,浓淡之间藏着生意,比那些只会描眉画眼的强多了。他说得恳切,眼里没有半分轻视,倒满是欣赏。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聊了足足半个时辰。从笔法聊到墨韵,从湘潭的风土聊到北京的风物,齐白石越说越自在,只觉得这位梅老板虽是名人,却比许多酸腐文人可亲得多。临走时,梅兰芳笑着说:齐先生,您的画是好东西,只是还没遇到懂它的人。慢慢来,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句鼓励,像一粒种子,落在了齐白石心里。他后来常说,那会儿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是梅老板那几句话,给了他往下熬的底气。
可真正让齐白石记一辈子的,是半年后的那场寿宴。
那年冬天,前清一位王爷做寿,在府里摆了几十桌宴席,请来的不是权贵就是名流。齐白石是托了个同乡的面子才混进去的,想着或许能认识几个懂画的人。可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自己这身半旧的棉袍,在满场绫罗绸缎里,像块格格不入的补丁。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的海参鲍鱼冒着热气,他却没什么胃口。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聚着聊天,不是说哪个戏班的新角儿,就是论谁家的藏画更珍贵,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乡下画家。有回他想上前给一位据说懂画的老先生敬酒,刚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哎,你谁啊?这儿不是杂役待的地方。
齐白石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攥着酒杯,指节捏得发白,心里头又酸又涩。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了声梅老板来了,满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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