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的江南,雨总是缠缠绵绵的。苏州府玄妙观外的巷子深处,王阿秀正踮脚够灶台上的瓦罐,木柴在灶膛里噼啪响,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瓦罐里熬着的是杂粮粥,小米、红豆、还有去年剩下的陈米,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顺着窗棂缝钻出去,引得巷口的黄狗直摇尾巴。
娘,道观的香烛备好了。十二岁的儿子福儿抱着个布包进来,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沾着点灶灰。阿秀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是她用三天针线活换来的两炷粗香,还有三张黄纸。
走吧,她把粥盛进粗瓷碗,又从竹篮里摸出个麦饼,先去观里,回来娘给你煎鸡蛋。这话是哄孩子的,鸡蛋罐早就空了,昨天隔壁张婶给的那两个,她偷偷埋在粥底,想给常蹲在观门口的那个老乞丐留着。
玄妙观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阿秀的布鞋踩上去,发出的轻响。福儿牵着她的衣角,小皮鞋是前几年做的,鞋头已经磨出了洞,脚趾头在里面不安分地动。刚到观门口的石狮子旁,就看见那个老乞丐蜷缩在墙角,破棉袄上的油垢能刮下一层,头发像团乱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李伯,阿秀把碗递过去,粥还冒着热气,今日熬了红豆,你趁热喝。
老乞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点光。他接过碗时,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王娘子,又让你破费......
快喝吧,阿秀蹲下身,从布包里掏出那个麦饼,刚出锅的,还热乎。她瞥见老乞丐露出的脚踝冻得发紫,心里一动,明日我把福儿爹的旧棉裤改改,你穿得正好。
福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把手里攥着的半块糖塞过去。那是前几日邻居家娶媳妇分的喜糖,他攥了三天没舍得吃。老乞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粥洒在手上也不擦,就着眼泪往下咽。
这光景,阿秀已过了五年。自从丈夫染病死了,她就靠着帮人缝补浆洗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却雷打不动每日去玄妙观,路过门口总要给老乞丐留点东西。有时是半个窝头,有时是几块咸菜,赶上做针线活挣得多了,会多给两文钱,让他去买碗热汤。
巷口的刘婆总说她傻: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顾着个不相干的花子。阿秀只是笑笑,低头纳鞋底,银针穿过厚实的棉布,发出轻微的声:刘婆您看,这针脚要是扎歪了,鞋就磨脚。人心要是歪了,日子过着也不踏实。
那年冬天来得早,雪片子跟鹅毛似的。阿秀踩着积雪去观里,远远看见老乞丐倒在墙角,破棉袄上落了层白。她心里一紧,跑过去把人往起扶,触到他手冰凉,吓得赶紧解开自己的棉袄,把他冻僵的手揣进怀里。
李伯,醒醒!她往他嘴里喂了口随身携带的米酒,是前几日帮酒坊老板娘绣帕子换来的,本想给福儿驱寒。老乞丐喉咙里咕噜响了两声,睁开眼,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给阿秀:王娘子,这个......你收着......
油布包里裹着块玉佩,青玉的,边缘磨得光滑,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字。阿秀赶紧往回推:这可使不得......
我年轻时欠人的债,老乞丐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如今遇见你,算是......算是还了。话没说完,头一歪就没了气。雪落在他脸上,瞬间就化了,像两行泪。
阿秀抱着那块玉佩,蹲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后来还是观里的道长帮忙,把老乞丐葬在了观后的山坡上。她把玉佩给福儿系在脖子上,红绳勒得紧紧的:这是李伯的心意,你得记着,做人要像这玉,看着不起眼,内里得干净。
转过年来,苏州府换了新知府,姓张,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官威得很。上任没几日,就放出话要重修玄妙观,说要积德行善,保佑一方平安。开工那天锣鼓喧天,张知府穿着簇新的官袍,站在高台上讲话,声音洪亮得能传到三条街外。
本府捐纹银三千两,重修三清殿!他挥着袖子,身后跟着的随从赶紧举起个红漆木牌,上面写着功德无量四个金字。围观的百姓里有人撇嘴,前几日城西的堤坝塌了,淹了十几户人家,张知府只派了个小吏去看看,别说银子,连句安抚的话都没有。
阿秀那天也在人群里,手里拎着给观里道长缝好的道袍。她看见工匠们往殿顶铺的琉璃瓦,金光闪闪的,比她家一年的嚼用还值钱。张知府身边的师爷正跟工匠头嘀咕:大人说了,神像要镀金,柱子要包铜,越气派越好。
这哪是修观,分明是摆阔气。旁边卖豆腐脑的陈叔低声说,听说他在京城欠了高利贷,想靠这个求菩萨保佑升官发财呢。阿秀没接话,只是把道袍递给迎出来的道长,指尖触到布料上她特意加的衬里,心里踏实。
重修后的玄妙观果然气派,朱红的大门包着铜钉,门槛高得能绊住小孩。阿秀还是每日去,只是不再走正门,绕到侧门的小角门,那里僻静,还能看见老乞丐坟头冒出的新草。她给观里的香火钱,还是每次两文,不多不少,用红纸包着,上面用毛笔写个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