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雪,总带着股刀子似的寒。苏秦裹紧那件洗得发灰的麻布袍子,踩着没脚踝的积雪往家走。城门校尉看他的眼神像看块路边的冻石头,手里的木牌游士苏秦四个字被雪水浸得发涨,墨迹晕成了一团黑。他揣在怀里的十卷策论,边角都磨破了,那是他三年来踏遍韩、魏、赵、燕,最后在秦国宫门外候了三个月才递上去的心血,如今却像块捂不热的冰,被秦王的内侍扔出来时,还带着句迂腐之论,不足与谋。
推开柴门时,院里的积雪塌下来一片。母亲正坐在灶台前纳鞋底,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又低下头去,引线穿过布面的声在空荡的堂屋里格外响。妻子在织机前忙碌,木梭子来回穿梭,织出的麻布经纬分明,却没看他一眼。苏秦把冻得发僵的手往怀里缩了缩,刚要开口喊,西厢房的门开了,嫂嫂端着个空簸箕出来,撞见他时脚步一顿,鼻子里了声,转身进了厨房,灶膛里的火星炸响,像是在笑他。
回来了。父亲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攥着根旱烟杆,铜烟锅被摩挲得发亮。他瞥了眼苏秦空荡荡的行囊,眉头拧成个疙瘩,秦国那边......
没成。苏秦的嗓子像被雪水呛了,发不出大声。他把怀里的策论掏出来,纸卷上还沾着路上的泥点,秦王说......说当下要务是耕战,合纵之论不合时宜。
织机的声音突然停了。妻子转过脸,鬓角的碎发垂在颧骨上,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当初劝你在家种几亩薄田,偏不听。如今三年过去,盘缠花光了,连件新袍子都没换来,叫我在妯娌面前都抬不起头。
妇人之见!苏秦猛地提高了声音,冻裂的嘴唇渗出血珠,大丈夫当乘驷马高车,怎能困于田亩之间?
哟,还当自己是个角儿呢?嫂嫂端着碗冷水从厨房出来,放在桌上,水花溅到苏秦手背上,冰凉刺骨,前儿个二弟从临淄回来,人家在相府做了舍人,带回两匹绸缎,还给爹娘扯了新棉絮。你呢?回来就啃老,咱家的米缸都快见底了。
母亲放下针线,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老大,不是娘说你。你今年都二十八了,不如跟你爹学做木工,好歹能混口饭吃。
苏秦看着满屋子的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三年前离家时,自己站在院门口说不出人头地绝不回来,那时母亲往他包里塞煮鸡蛋,妻子连夜缝了件新里衣,嫂嫂还笑着说等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咱们。如今归来,却像个多余的影子。他攥紧了手里的策论,纸角划破了掌心,渗出血珠,混着雪水凝成冰碴。
那天夜里,苏秦缩在西厢房的冷炕上,听着隔壁传来的鼾声,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过冻裂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银子。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阴符经》,那是当初在洛阳书肆淘来的旧书,纸页泛黄,边角卷得像朵菊花。他想起鬼谷子先生说过的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天助自助者。
自助者......苏秦喃喃自语,突然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大腿。炕席下的竹篾硌得骨头疼,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屋顶的横梁。大梁上结着层薄冰,是去年漏雨冻成的,像根悬着的冰棱,冷冷地看着他。
从那天起,苏秦把自己关在了西厢房。白日里家人忙着生计,没人顾得上他;到了夜里,他便点起那盏豆大的油灯,借着微光啃那些竹简。寒冬腊月,屋里没生火,他就裹着两条旧被子,脚边放个炭盆,里面只烧着几块温吞的木炭。有时读得倦了,眼皮重得像坠了铅,他便摸出藏在案头的铁锥,看准大腿猛地扎下去——先是一阵麻木,接着是钻心的疼,血珠顺着裤腿往下淌,滴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苏秦啊苏秦,他对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苦笑,你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住,还谈什么经天纬地?
有天半夜,他正对着一幅天下舆图琢磨,忽听窗外有响动。撩开帘子一看,是母亲站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件棉袄。月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霜。夜里冷,母亲把棉袄往他怀里塞,声音发颤,别冻出病来。你嫂嫂......她也是嘴笨,心里是疼你的。
苏秦攥着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袄,突然说不出话。他看着母亲往正屋走,背影佝偻着,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像一行没写完的字。
开春的时候,苏秦的眼窝陷得更深了,颧骨却凸了出来,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他把《阴符经》翻得卷了边,竹简上满是他刻的批注,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有天嫂嫂送饭进来,见他正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列国疆域,桌案上堆着的策论手稿足有半人高,墨迹透过纸背,在木桌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放下碗时,动作轻了些,没像往常那样作响。
听说......燕国的使者在邯郸?苏秦突然抬头问。
嫂嫂愣了下,点点头:前儿个听村口货郎说的,好像是来求赵国帮忙对付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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