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晨雾还没散时,王夫人的佛堂已经飘起了檀香。
紫檀木供桌上的青铜炉里,三炷线香烧得正稳,烟柱拧着麻花往屋顶缠,像谁在梁上织着无形的网。她跪在蒲团上,藕荷色绫绸褙子的下摆沾了点灰,却不妨碍手里的紫檀佛珠转得飞快——一百零八颗珠子,她捻得比账房先生拨算盘还利落。
太太,东院的账本送来了。周瑞家的猫着腰进门,手里的账本封皮烫着金,沉甸甸压得手腕发酸。王夫人没睁眼,佛珠在指间滑过最后一颗,才慢悠悠直起身,鬓角的素银簪子晃了晃,映着供桌上的琉璃灯,亮得有些冷。
让凤丫头瞧去吧。她拿起案上的清茶抿了口,茶沫子在水面打旋,昨儿老太太说园子里的石榴该剪枝了,让她顺带安排人弄。
周瑞家的应着,退到门口又被叫住。告诉她,王夫人对着佛龛里的观音像说话,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羽毛,西跨院那几个刁奴,再嚼舌根就发卖到庄子上,不用来回我。
佛堂外的回廊上,王熙凤正叉着腰训人。她身上的银红撒花袄子在晨光里晃眼,手指点着管账婆子的额头:月钱拖了三天还没发?当我不知道你们把银子挪去放利钱?今个儿日落前交不出账,仔细你们的皮!婆子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倒像是在替自己求饶。
二婶子这火气,大清早的就烧得旺。王熙凤转身看见周瑞家的,脸上的厉色瞬间换成笑,鬓边的珠花随着歪头的动作叮当作响,太太可有吩咐?
太太让您瞧账本呢。周瑞家的压低声音,往佛堂方向努了努嘴,还说西跨院的事,让您做主。
王熙凤眼尾挑了挑,指甲上的凤仙花汁红得发亮:知道了。她接过账本往腋下一夹,转身时故意扬高了声音,太太就是心善,这些腌臜事哪用得着她操心?有我在,保管把这群猴崽子治得服服帖帖!
佛堂里的王夫人听见了,嘴角弯了弯,又很快抹平。她拿起帕子擦了擦茶盏沿,帕子上绣的莲花开得正好,针脚密得不透风——就像她心里的算盘,格子打得严丝合缝。
三年前王熙凤刚嫁进来时,她在老太太面前哭了半宿:这孩子精明是精明,就是性子躁,怕是管不好家。转头却把库房钥匙塞给侄女儿,你年轻,放开手脚做,出了岔子有婶子担着。她算得清楚,凤丫头那身张扬的厉害,正好替自己挡了所有明枪暗箭——收田租时得罪了庄头,是凤丫头的主意;裁汰老仆惹了非议,是凤丫头的手段;连老太太跟前的份例克扣了半成,众人也只骂琏二奶奶贪财,谁还记得她这个当婆婆的,才是握着账本最后一页的人。
太太,金钏儿那丫头......琥珀端着点心进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顿了顿。昨儿在梨香院撞见金钏儿跟宝玉说笑,那丫头眼里的轻狂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紧。她没喊没骂,只冷冷丢了句你这蹄子,不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转头就吩咐人把金钏儿拖回了家。
她家里怎么说?王夫人端起茶盏,茶已经凉透了,茶沫子在水面结成层膜。
刚......刚听说,跳井了。琥珀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托盘晃了晃,桂花糕掉了块在地上。
佛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轻响。王夫人盯着观音像的琉璃眼睛,忽然笑了,声音软得像棉花: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她从袖里摸出二两银子,给她娘送去,就说......是我疼她,让她好好走。
琥珀捡糕的手停在半空。她看见太太捻着银子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跟昨天骂金钏儿时下作东西的狠厉,判若两人。
那天下午,王夫人去贾母院里回话。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剥荔枝,翡翠盘子里的果肉莹白透亮。我那玉儿,昨儿又跟谁闹了?贾母把核扔在银碟里,叮当响。
小孩子家的玩笑罢了。王夫人笑着接过帕子,替老太太擦了擦嘴角,倒是金钏儿那丫头,家里出了点事,回乡下了。我已经让人把她的月钱给她娘送去,也算尽了情分。她说话时,手里的佛珠轻轻敲着腕子,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替她数着谎。
贾母了一声,没再追问。窗外的石榴树影落在王夫人的素色褙子上,晃悠悠的,倒像是谁在她背上画了个问号。
日子就这么过着。王熙凤的账本上红笔越来越多,收的礼单堆成了小山;王夫人佛堂里的香火越来越旺,连老太太都夸她心慈性善,是个有福气的。直到那年冬天,抄家的官差踹开荣国府的大门时,王夫人才发现,那些她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账,早被凤丫头的陪房捅了出去——王熙凤在牢里咬出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总说婶子替你担着的姑母。
抄家那天,雪下得正紧。王夫人被人从佛堂里拖出来时,还攥着那串紫檀佛珠,珠子上的包浆被冷汗浸得发亮。她看着官差翻出那些王熙凤替她收的地契,看着贾母指着她骂黑心肝的东西,忽然想起金钏儿跳井那天,井台上结的薄冰,也是这么冷,这么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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