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只园街像被扔进了火炉。赤足踩在石板路上,能感觉到热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把人的骨头缝都烘得发燥。卖椰子的小贩蹲在菩提树下扇着草帽,竹筐里的椰子皮泛着油光,像一堆被晒蔫的绿皮球。
阿难陀攥着木桶的手沁出了汗。桶沿的竹篾磨得掌心发红,里头装的河沙带着潮腥气,混杂着几粒没捡干净的小石子——他凌晨天没亮就去恒河边筛的,颗粒细得刚好能糊住人的眼睛,又不至于砸出伤来。
那姓乔达摩的又出来晃荡了。巷口补鞋的老头嘟囔着,锥子穿透皮革的声音在燥热里格外刺耳。阿难陀猛地抬头,看见人群里分开一条缝,那个穿着赭色僧衣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僧衣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笔挺。那人赤着脚,脚底沾着些草屑,手里托着个空钵盂,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得掀不起半点尘土。阳光穿过他的僧衣,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连周遭的蝉鸣都好像柔和了些。
阿难陀的后槽牙咬得发酸。三个月前,村里的祭祀大典本该由他主持,就因为这姓乔达摩的在市集上讲了些众生平等的浑话,一半的村民竟跑去听他说法,连带着自家寺庙的香火都冷了半截。更可气的是,上周他偷偷在井边跟几个婆罗门说这僧人的坏话,转头就被自家婆娘听见了——人家化缘只取一捧米,你收了信徒的牛羊却连祈祷都懒得做,婆娘的话像根刺,扎得他心口直冒血。
看什么看!他冲旁边探头探脑的孩童吼了一声,把木桶往身后藏了藏。那孩子吓得一缩脖子,攥着糖块的手赶紧背到身后,眼里的好奇混着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麂子。
乔达摩离得越来越近了。能看清他眉心那颗朱砂痣,像点在宣纸上的一滴红,衬得那张脸愈发平和。有个瘸腿的老妇拄着拐杖迎上去,颤巍巍递过半块麦饼,他双手接过,弯腰行礼的样子恭敬得像接了什么珍宝。阿难陀的火气地蹿上头顶——这副假慈悲的模样,骗了多少人的眼睛!
他悄悄往街对面挪了挪,躲在一棵歪脖子芒果树后。树干上淌着黏糊糊的树胶,沾了他一手,像涂了层没干的漆。木桶里的沙被晒得发烫,透过竹篾烫着他的胳膊,倒让他心里那股邪火燃得更旺了。
听说他昨天在舍卫国,让一个小偷放下了刀子。卖花的姑娘抱着竹篮经过,辫梢的茉莉花随着脚步晃悠,我阿爸说,他讲的道理,比寺庙里的经文还好懂呢。
阿难陀在心里啐了一口。什么道理?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空话!他阿难陀祖祖辈辈都是祭司,掌管着村里的祭祀,凭什么一个弃了王位的流浪汉,能让村民们捧着供品追着跑?连他那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侄子,如今每天天不亮就去听法,回来还跟他念叨贪心是毒——毒?这世上最毒的,是抢了别人饭碗还装善人!
风忽然变了向。刚才还蔫头耷脑的树叶一声翻了个面,露出灰白的叶背。卖椰子的小贩慌忙起身收摊,竹筐被风掀得滚出老远,椰子在石板路上撞出的闷响,像敲在人的心上。
乔达摩已经走到了街心。他停下脚步,望着西边天际线——那里不知何时堆起了乌云,墨黑的云团像被打翻的墨汁,正顺着风势往这边涌。有个穿红裙的小女孩跑过去,举着一朵金婆罗花递给他,他笑着接过来,别在僧衣的扣眼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花瓣。
就是现在!
阿难陀猛地从树后冲出来,像头被惹恼的野狗。他把木桶抡到胸前,胳膊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手腕一翻就将桶里的沙泼了出去——他算好了角度,算好了风速,甚至算好了乔达摩低头看花的瞬间,这一下准能让那身干净僧衣变成土黄色,让那张平和的脸糊满泥垢,让周围的人看看这狼狈的模样!
可风比他更快。
就在沙土离桶的刹那,一阵狂风卷着哨音扑过来,像有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那些沙粒。原本该直直飞向僧衣的沙柱,硬生生转了个弯,带着一股狠劲往回抽——阿难陀只觉得眼前一黑,满脸满眼都是滚烫的沙,鼻子里、嘴里、耳朵眼里全钻进了 gritty 的颗粒,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
哎呀!旁边的卖花姑娘尖叫一声,往后跳了半步。
风还在刮,卷着地上的尘土往阿难陀身上扑。他那身新做的亚麻长袍瞬间变成了土灰色,头发里缠着沙粒,像顶着个乱糟糟的鸟窝。刚才攥桶的手上沾着的树胶,此刻混着沙粒结成了硬块,搓都搓不掉。
乔达摩站在三步开外,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朵金婆罗花却依旧鲜亮。他手里的钵盂微微晃动,里面干干净净,连一粒沙都没沾着。他看着阿难陀,眼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很深的平静,像恒河深处的水,映着岸上的喧嚣,却纹丝不动。
这是......补鞋的老头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镜片,又戴上,好像没看清刚才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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