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推开巷口那扇斑驳的木门时,裤脚还沾着酒渍。刚从城东的酒局脱身,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垂在肚皮上——就像他此刻的状态,看起来体面,内里早松了劲。
周先生在里头等您。院角浇花的老保姆抬头,围裙上沾着月季的碎瓣。李明了一声,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皮鞋跟敲出的脆响,在这满是蝉鸣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周先生的书房总飘着股旧书混着艾草的味道。老人正坐在藤椅上翻一本线装书,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捻着泛黄的纸页,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字里行间的魂。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两朵菊花:明小子,来得巧,新沏的碧螺春,还冒热气呢。
李明扯了扯领带,一屁股坐进对面的竹椅,椅面叫了声,像在抱怨他这身沉甸甸的西装。周先生,您可得救救我。他抓起茶杯猛灌一口,烫得直吐舌头,我这日子,过成一锅熬坏了的粥,糊得慌。
周先生放下书,慢悠悠给自己续上茶:我记得三年前你来找我,说刚拿下开发区的项目,走路都带风。怎么,风太大,吹得站不稳了?
李明叹口气,手指在膝盖上敲得飞快,像在数那些甩不掉的事:您是不知道,现在的我,就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线还不止一根。早上七点陪张总吃早茶,他闺女留学的事得帮着打听;上午十点去商会做演讲,稿子改到凌晨三点,台下掌声雷动,我心里直打鼓——那些话自己都不信;中午陪李局吃饭,包间里的茅台喝了三瓶,胃里烧得像揣了个火炉;下午赶去给大学捐图书馆,剪彩的时候校长拉着我合影,闪光灯亮得眼睛疼;晚上还有个校友会,据说能碰上当年的系主任,得提前准备好红包......
他越说越快,喉结上下滚动,额头上沁出细汗:您说我图啥?钱赚得够花了,名气也有了,可我每天睁眼就怕——怕哪个电话没接到,怕哪个场子没应付好,怕哪个关系没处到位。有时候半夜惊醒,摸出手机一看,凌晨两点,居然松了口气——总算有会儿没人找了。
周先生静静听着,忽然站起身:走,带你看个好东西。
李明愣了愣,跟着老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小屋。推开门,一股樟脑丸混着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间衣帽间。顶天立地的衣柜排了三面墙,西装、夹克、毛衣、羽绒服挤得满满当当,连天花板上都挂着几件老式的马褂和旗袍。
周先生,您带我看衣服干嘛?李明挠挠头,他记得周先生生活极简,怎么藏着这么多衣裳。
这些啊,周先生拍拍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都是我这辈子穿过的衣裳。年轻时当老师,总穿这件;后来去农村插队,换上了打补丁的棉袄;回城后做研究,整天套着灰扑扑的工装;现在老了,倒喜欢上这件绸子衫,软和。
他转身看向李明,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很:你试试,把这些衣裳,全穿上。
李明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别逗了周先生,我身上这件西装就够厚了,再穿这些,不成粽子了?他伸手摸了摸那件军大衣,粗粝的布料磨得手心发痒,再说,穿这么多,怎么走路?不得绊死?
周先生挑眉,你知道穿多了笨重,走不动路?
李明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顾着摇头:当然知道。夏天穿棉袄,冬天穿单衣,那是傻子才干的事。衣裳嘛,合身就好,多了反而是累赘。您看这件貂皮大衣,看着金贵,真穿在身上,不得捂出痱子?
周先生忽然笑了,笑声在挂满衣裳的小屋里荡开,惊得墙角的蜘蛛网颤了颤:明小子,你倒是通透。可你自己身上的,怎么就舍不得脱呢?
李明愣住了,顺着周先生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手腕上的名表,无一不是精心打理的。可这不是周先生说的。
您看这衣柜,周先生指着那些挤在一起的衣服,这件是成功企业家,那件是热心慈善家,那件是杰出校友,那件是商会理事......还有那件不起眼的夹克,是好丈夫,可惜挂在最里面,落了层灰。
他拿起一件绣着龙纹的戏服,往李明身上比划:你现在就像个唱戏的,刚唱完老生,来不及卸妆就换上花旦的行头,下一场还要扮净角。观众看得热闹,你自己呢?累不累?
李明的脸地红了,像被人扒了层皮。他想起上周女儿生日,答应好陪她去游乐园,结果临时被王总一个电话叫去陪客户,女儿在电话里哭着说爸爸是骗子,他当时还觉得孩子不懂事;想起妻子总说他身上的酒气比家里的饭菜香,他只当是玩笑;想起母亲打电话说父亲的腿不好,想让他陪去医院,他说忙完这阵就回,可这阵忙完,又有下一阵......
衣裳周先生把戏服挂回原处,声音轻了些,有的是别人给你缝的,有的是你自己抢着穿的。穿得越多,越分不清哪个是真的你。就像这屋里的衣裳,全穿上确实威风,可走一步都费劲,还怎么跑?怎么跳?怎么抬头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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