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县城外的粮仓,总在黎明时分飘起炊烟。
李斯年轻时,常蹲在粮仓的草垛上,看那些肥硕的老鼠。它们蜷在谷堆里,啃着饱满的粟米,见了人也不慌,顶多慢悠悠挪两步;而茅厕里的老鼠,瘦得皮包骨头,吃着污秽之物,稍有动静就吓得乱窜,溅一身泥水。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他摸着下巴喃喃自语,指尖捏着的竹简边缘都被磨得发亮。那天起,这个楚国小吏心里就生了个野念头——要做粮仓里的鼠,不做茅厕里的虫。
后来他拜荀子为师,学帝王术,与韩非子同窗。韩非子口吃,说话结结巴巴,可写起文章来,笔锋如刀,字字见血。李斯看着同窗案头堆积的竹简,《孤愤》里的孤直,《五蠹》里的锐思,像一根根细针扎着他的眼。他嘴上赞“非子之才,胜我十倍”,心里却翻着酸水——这世上的粮仓,容得下两只肥鼠吗?
公元前234年,韩非子奉韩王之命使秦。嬴政读了他的文章,拍着案几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话传到李斯耳朵里时,他正站在章台宫的白玉阶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秋风吹起他的绶带,猎猎作响,像一面招摇的旗子。
“韩非虽贤,终是韩人。”他闯进嬴政的书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韩王派他来,怕是为了保全韩国。大王若重用他,无异于养虎为患。”
嬴政皱眉,没说话。他知道李斯与韩非同窗,原想让两人共辅大秦。
李斯看嬴政犹豫,又补了句,声音压得更低:“韩非之才,远超于臣。若不能为秦所用,留着便是祸患。”这话像根毒刺,精准地扎在嬴政的猜忌心上。
韩非子就这样被关进了云阳狱。狱墙是青灰色的,缝里长着青苔,空气里飘着霉味。他拖着脚镣,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竹简。看守送来一碗药,说是“李大人特来探望,送的安神汤”。韩非子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狱里撞出回声,像碎玻璃落地。
“李斯……你终究……还是容不下我……”他颤抖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汁很苦,像他未竟的抱负,像他与李斯那段在兰陵山下,共沐晨光的岁月。
消息传到咸阳宫,嬴政正在批阅奏折,笔一顿,墨滴在竹简上晕开个黑团。他没说什么,只是把韩非子的《五蠹》往案头推了推,那竹简上,还有韩非用朱砂圈点的痕迹。
李斯站在宫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翻动竹简的声音,心里像揣着块石头。可当他看到嬴政最终没追究,甚至提拔他做了廷尉时,那块石头忽然化成了蜜糖——原来,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这么容易。
他开始更疯狂地追逐权力。帮嬴政焚书坑儒,他说“儒生乱议朝政,当绝”;帮嬴政修阿房宫,他说“天子威仪,当显”。咸阳城的烟火越来越盛,他府邸的门槛越来越高,来访的官吏捧着金银,弯腰时脊梁都快贴到地上。
可他总觉得不够。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巡逻士兵的甲叶声,他会突然坐起——韩非子的影子,总在烛火里晃。
公元前210年,沙丘的风带着咸腥味,卷着秦始皇的銮驾。嬴政在病榻上喘息,手指着赵高,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口血沫。李斯跪在帐外,听见赵高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动东西,心里忽然亮堂起来——皇帝要不行了。
赵高掀帘出来,脸上堆着假笑,手里捧着一卷黄绢。“李大人,陛下遗诏,让扶苏回咸阳奔丧,继承大统。”他把黄绢递过来,眼神里却藏着钩子。
李斯接过黄绢,指尖冰凉。扶苏仁厚,与蒙恬交好,若他继位,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怕是讨不到好。他抬头看赵高,赵高正用眼角瞟他,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李大人,扶苏要是当了皇帝,您觉得,蒙恬会容得下您吗?”
这句话,像惊雷在李斯耳边炸响。他想起蒙恬在北方的三十万大军,想起扶苏对焚书坑儒的不满,想起自己府邸里堆积如山的财富……权欲像野草,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改。”他咬着牙说,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把遗诏改了,立胡亥为太子。”
赵高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李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那夜,沙丘行宫的烛火亮到天明。李斯握着笔的手在抖,墨汁滴在黄绢上,像一个个血点。他写下“扶苏不孝,赐死”,写下“蒙恬不忠,赐死”,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先刻在黄绢上,再刻在他自己的心上。
胡亥继位后,李斯果然成了丞相。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阶下百官俯首帖耳,觉得自己终于成了“粮仓里的鼠”。可他没看到,赵高的影子,正一点点把他笼罩。
赵高比他更懂胡亥。他教胡亥玩狗、斗蛐蛐、建宫殿,把朝政牢牢攥在手里。李斯想进言,总被赵高以“陛下正忙”挡在宫门外。有一次,他好不容易闯进去,见胡亥正搂着美人掷骰子,骰子落在玉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