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秋风,刮得特别狠。
不是那种温温柔柔拂过麦田的风,是带着刀子的风。它卷着黄河北岸的沙尘,扑在官渡的土城墙上,“呜呜”地叫,像无数阵亡士兵的魂魄在哭。城墙根下的草,早被马蹄踩烂了,混着血渍凝成黑褐色的泥块,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
城楼上,曹操正攥着半截断箭。
箭杆是酸枣木的,被汗水泡得发涨,攥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望着远处袁绍营寨的方向,那里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像根刺扎在他眼里。已经对峙三个月了,粮食快见底了,士兵们的甲胄磨得发亮,连战马都开始啃树皮。帐下的谋士们,昨天夜里还在帐外窃窃私语,说袁绍的粮草又到了一批,光是运粮的马车就排了三里地。
“主公,该吃点东西了。”亲兵端着个粗瓷碗过来,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上面飘着两根野菜。
曹操摆摆手,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三天前,一个哨探慌慌张张跑回来,说袁绍派淳于琼守乌巢,那里屯着上万车粮草。当时他捏着地图的手都在抖——乌巢要是拿不下来,这官渡城,撑不过五天。
后来的事,像场浑浑噩噩的梦。他亲率五千精兵,换上袁军的衣甲,趁着夜色摸向乌巢。路上遇到袁军巡逻队,他扯着嗓子喊“奉袁公令查粮”,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烧粮的时候,火光照得半边天都红了,他站在火边,感觉眉毛都要被燎掉,却笑得像个孩子。
可现在,站在这刚刚消停的战场上,他心里却沉甸甸的。
土城东南角的空地上,堆着一堆缴获的辎重。有袁军的头盔、折断的长矛、还有几箱没开封的箭矢。一个校尉正蹲在地上,扒开一个被马蹄踩扁的木箱,里面滚出来一捆东西——不是金银,不是粮草,是些皱巴巴的信纸。
“主公!您看这个!”校尉举着信纸跑过来,声音里带着惊惶。
曹操接过信纸,指尖触到纸边的毛刺,还有些没干透的潮气。信纸是寻常的麻纸,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有的潦草,有的歪斜,像是在慌乱中写就的。他抽出最上面一张,就着惨淡的日光看——
“袁公威名远播,曹贼不过跳梁小丑……若袁公兵临城下,某愿为内应……”
墨迹还带着点晕染,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曹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又抽出一张。这张更离谱,字里行间全是骂他的话:“曹操奸猾,克扣军粮,将士们早有怨言……待袁公大军一到,某即刻献城……”
他没说话,把信纸递给旁边的荀彧。荀彧看了两张,脸色瞬间白了,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
“这、这是……”荀彧的声音发紧,“是咱们营里的人写的?”
校尉在一旁点头,声音都带了哭腔:“属下刚才大致翻了翻,少说有几十封,都是咱们这边的官兵写给袁绍的。有的是屯长,有的是帐前侍卫,还有几个……好像是从兖州就跟着主公的老兵。”
这话一出,周围的亲兵们炸开了锅。
许褚攥着拳头,指节“咔咔”响,额头的青筋跳得像蚯蚓:“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主公待他们不薄,居然敢私通袁绍!依我看,把名字都抄下来,一个个拉出去砍了!”
徐晃咬着牙,往地上啐了一口:“怪不得前阵子总有人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在干这勾当!不严惩,以后谁还敢忠心耿耿跟着主公?”
连平时最沉稳的张辽,也皱着眉说:“主公,此事非同小可。这些人暗通敌营,若是留着,怕是后患无穷啊。”
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帆布上,“啪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人心。那些跪在地上收拾辎重的士兵,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着胜仗的喜悦,这会儿全都噤了声,脖子缩着,偷偷往这边瞟,连呼吸都放轻了。
曹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信纸。风掀起他的衣袍下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里——那是去年征张绣时被流矢划破的,他一直没舍得换。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的信里写着想投奔袁绍,有的写着要泄露军情,还有的更可笑,居然细数他的“罪状”,从年轻时“行刺董卓未遂”,到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恨不得把他骂成十恶不赦的奸贼。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许褚都忘了嚷嚷,直勾勾地盯着曹操的脸。他们跟着曹操这么多年,知道他看着温和,骨子里却硬得像铁。当年在徐州,因为父亲被陶谦的人所杀,他能一口气屠了三座城;在宛城,张绣降而复叛,杀了他的长子曹昂,他后来逮着张绣,虽没杀,却也没给过好脸色。
这么多部下暗通敌营,这口气,他能咽下去?
曹操翻到最后一张信纸,忽然停住了。这张纸更破,边角都磨烂了,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家中老母病重,若曹军败亡,老母必遭屠戮……望袁公念某一片孝心,若城破之后,善待家眷……”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那个“眷”字,墨迹浓得化不开,像是滴了几滴泪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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