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站在原地,直到那道影子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发现手心已经攥出了血痕。他抬头看了看天,猎户座的三颗亮星像被冻住的泪珠,死死嵌在墨蓝的天幕上。
三日后的清晨,文种还在搂着新纳的姬妾酣睡,卧房的门被砸响。他骂骂咧咧地披衣开门,看见范蠡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袍,肩上背着个旧包袱,手里牵着匹瘦马,马鞍上捆着个小小的木匣。
你这是做什么?文种揉着惺忪的睡眼,酒气还没散尽,大清早的,要去打猎?
范蠡把木匣往他怀里一塞: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的俸禄,还有当年大王赐的那柄剑。我要走了。
走?往哪走?文种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捏着木匣的手指关节发白,迁都的事还没定,灭吴的封赏还没领,你走什么?
去东海边上种庄稼。范蠡拍了拍马背,瘦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落在他手背上,我昨夜去辞行,大王赏了我五十镒黄金,还笑着说范爱卿要走,寡人不强留他凑近文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你没瞧见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都没动一下——那不是笑,是在磨刀。
文种把木匣往地上一摔,黄金滚落出来,在晨光里闪着刺眼的光:范蠡你疯了!我们跟着大王吃了二十年苦,从石室里的阶下囚熬到如今的上大夫,现在正是享福的时候,你要去东海喂鱼?他指着院里那棵新栽的枇杷树,看见没?这是从吴国移植来的良种,再过三年就能结果。你现在走,对得起当年在会稽山立下的誓言吗?
范蠡弯腰捡起黄金,一块块塞回木匣:当年的誓言是灭吴雪耻,如今吴已灭,耻已雪,誓言就算应验了。他把木匣塞进文种手里,文大夫,你记得吗?当年在吴国,我们见夫差杀伍子胥,就是因为伍子胥功劳太大,大到让君王睡不着觉。现在咱们的功劳,比当年的伍子胥还大。
那不一样!文种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溅在范蠡的布袍上,大王是个念旧情的!当年在石室,我送的麦饼他都掰给我一半!
那是因为当时你们都在啃麦饼。范蠡轻轻掸去袍角的唾沫,如今他在吃鹿肉,你却想分他盘子里的玉璧——你说,他能乐意吗?他翻身上马,瘦马的蹄子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声响,我给你留了封信,放在你案头。信里的话,你好好想想。
马蹄声渐渐远了,文种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散落的黄金,突然觉得眼睛被晃得生疼。他弯腰捡起一块,咬了咬,牙印陷在冰凉的金属上,像个狰狞的笑。
范蠡走后的第三个月,文种在朝堂上跟勾践吵了一架。起因是迁都的选址——勾践想把都城迁到姑苏,文种却据理力争,说会稽山是越国的龙脉,动不得。他越说越激动,手里的玉笏差点戳到勾践脸上:当年臣在会稽山练兵,一日只吃两顿饭,膝盖磨出的茧子比铜钱还厚!大王忘了那些日子了吗?
勾践当时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龙椅的扶手,紫檀木的扶手被敲出的闷响,像在敲谁的棺材板。退朝后,内侍传话说,大王赏了文种一把剑。
那剑被装在描金的木盒里,剑身缠着红绸。文种打开时,手一抖,剑落在地上,露出刻在剑柄上的字——那是当年夫差赐死伍子胥的剑,不知被哪个匠人磨去了旧痕,重新刻上了越国的花纹。
大王说,内侍低着头,声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文大夫当年给吴国献了七条计策,只用三条就灭了吴国。剩下的四条,不如去地下献给先王,让先王也尝尝文大夫的妙计。
文种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梁上悬着的那盏和田玉灯,还是上个月从吴国战利品里挑的,灯影里晃着他新纳的姬妾的影子,那女子还在哼着越地的小调,声音甜得发腻。他突然想起范蠡临走时留的那封信,赶紧连滚带爬地扑到案头,撕开那封已经泛黄的竹简。
竹简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是范蠡惯有的笔法:飞鸟打完了,再好的弓箭也得收起来;兔子捉光了,猎狗迟早要被下锅。你看那山间的猛虎,吃饱了肉就会舔爪子,可一旦觉得身边的狼太壮,第一个咬碎的就是狼的喉咙。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窗棂作响,像极了二十年前在吴国为奴时,听到的那些饿狼的嗥叫。文种抓起地上的剑,剑尖在烛光里闪着冷光,映出他惨白的脸。
我悔啊......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剑刃划破喉咙的声音盖了过去。血溅在那盏和田玉灯上,像开了朵妖异的红梅。
此时的东海之滨,范蠡正蹲在田埂上,看着雇工们插早稻。海水漫过滩涂,在晨光里泛着碎银似的光,远处的渔船扬起白帆,像一群刚破壳的水鸟。他腰间别着个粗陶酒壶,里面装着自酿的米酒,酒气混着海风的咸味,闻着比王宫里的玉液琼浆还要舒坦。
一个雇工跑过来,手里举着片竹简:先生,从都城来的信使,说有要事相告。
范蠡接过竹简,看都没看就扔进了旁边的水沟里。沟里的泥鳅被惊得乱窜,搅起一串浑浊的气泡。他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凉得像当年勾践赐的那杯毒酒——哦不,他没喝那杯酒,他早早就带着瘦马,奔向了这片能看见日出的海。
潮水慢慢涨上来,漫过他的草鞋,带着咸腥味的海水里,漂着片被泡软的竹简,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认出两个字。远处的海鸥突然扑棱棱飞起,翅膀划破晨雾,留下一串清亮的啼鸣,像在替谁喊冤,又像在为谁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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