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哭声与舌尖的刀子
明朝永乐年间,江南有个叫清溪的小镇。镇子不大,一条青石板路从东头的石桥铺到西头的土地庙,两旁挤着几十户人家。每日天不亮,卖豆腐的张老汉推着独轮车碾过石板,轱辘声混着豆浆的香气漫开;日头爬到树梢时,染坊的刘掌柜会站在门口晒布,五颜六色的绸缎被风掀起,像一片流动的彩云。
镇上的人大多和气,见了面总要停下说句“吃了没”“天凉添件衣”,唯独住在巷子中段的王生,是个例外。
王生这人,生得浓眉大眼,手脚也勤快,可那张嘴,像是被铁匠淬过火,说出的话总带着股子寒气。
就说开春那会儿,卖菜的张婶挑着担子经过他家门口,筐里的菠菜沾着露水,绿得发亮。王生正蹲在门槛上编竹筐,眼皮都没抬,嘴里先开了腔:“张婶,你这菠菜跟你后颈的褶子似的,蔫不拉几的,谁买去当药引子啊?”
张婶脸腾地红了,手里的扁担晃了晃:“王生,大清早的,积点口德成不?”
“我这是实话实说!”王生把竹条往地上一磕,声音尖了八度,“总比你拿蔫菜糊弄人强,当心遭报应!”
张婶气得哆嗦,挑着担子快步走了,背后还传来王生的嘟囔:“走那么快干啥?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街坊们都知道王生这毛病,见了他要么绕着走,要么赶紧低下头装没看见。可他偏不依,谁要是不搭理他,他反倒追上去搭话,句句带刺。
巷尾的李大叔家,有个十岁的儿子叫小石头,长得虎头虎脑,见了谁都甜甜地喊“叔”“姨”。小石头最稀罕王生家的那只芦花鸡,常蹲在篱笆外看鸡啄米。有回王生撞见了,抄起扫帚就赶:“哪儿来的小叫花子?我家鸡下的蛋金贵着呢,被你看两眼都得少个角!”
小石头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大叔恰好路过,赶紧把儿子拉到身后:“王生,孩子不懂事,看两眼鸡咋了?”
“咋了?”王生把扫帚往地上一戳,土沫子溅了李大叔一裤脚,“我看他是惦记着偷鸡!上梁不正下梁歪,保不齐是你教的!”
李大叔气得脸发白,却知道跟他掰扯不清,拉着小石头就走。小石头回头看时,王生正冲他做鬼脸,嘴里还念叨着“小贼坯子”。
那时谁也没料到,这些轻飘飘的恶语,会在日后长成扎心的刺。
入夏的一个傍晚,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李大叔家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寂静的巷子里来回割。
街坊们跑过去看,才知道小石头午后去河边摸鱼,失足滑进了深潭。等捞上来时,那双眼总含着笑的眼睛,已经闭得紧紧的了。
李大叔瘫坐在门槛上,背驼得像块虾米,手里攥着小石头常穿的蓝布褂子,指节捏得发白。他媳妇趴在床沿哭,嗓子早就哑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衣襟洇出一大片深色。
那几天,整个清溪镇都浸在愁云里。张婶端来刚蒸的馒头,放下就红着眼圈走了;刘掌柜送了块素色的布,说是给孩子做件体面衣裳;就连平日里跟李大叔拌过嘴的木匠,也默默蹲在他家门口,帮着修好了松动的门框。
唯独王生,像是没这回事。
出事第三天,李大叔拄着拐杖去河边给孩子烧纸,火苗舔着纸钱,腾起一阵阵灰。王生正好路过,手里还摇着把蒲扇,晃晃悠悠地站在三步外。
“啧啧,”他咂着嘴,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静水里,“我说李大叔,你也别太难过。这孩子没了,保不齐是你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老天爷来收债呢?”
李大叔烧纸的手猛地一顿,火苗燎到了指尖,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生,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你看你,”王生还在摇扇子,脸上挂着点说不清的笑,“平时看着老实巴交,谁知道背地里干了啥亏心事?不然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街坊赶紧来拉王生:“少说两句吧,人家正伤心呢!”
“我这是帮他找原因啊!”王生甩开旁人的手,嗓门反倒高了,“做人得懂道理,种啥因得啥果,这话没错吧?”
李大叔突然站起身,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他没骂人,也没动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盯着王生的眼睛,像要把这人的模样刻进骨头里。直到王生被看得不自在,悻悻地走了,他才缓缓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喉咙里发出像野兽受伤似的呜咽。
那天之后,李大叔像是变了个人。不再跟人说话,每天要么坐在门槛上发呆,要么就去河边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眨眨眼,像没听见。只有偶尔王生从他家门口经过,他的眼睛才会动一动,那里面沉着团黑沉沉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是啥。
王生呢?照旧我行我素。
他有两个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都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皮实得很。俩孩子最爱去河边玩,捞小鱼,捡贝壳,常常玩到日头西斜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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