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上的晨雾还没散的时候,兴国寺的梆子刚敲过第三下。
挑水的队伍已经在山门前晃悠开了。领头的是三个膀大腰圆的师兄,水桶是新劈的杉木做的,箍着亮闪闪的铜圈,走起来哐当哐当响,像拖着两串小铃铛。他们总爱往桶里猛灌,直到水面漫过桶沿,走两步就得停下来舔舔溅在手上的凉水——仿佛桶里装的不是山泉水,是能比出高低的脸面。
队伍尾巴上跟着个小不点儿,是刚受戒半年的一空。
这孩子瘦得像根刚冒头的竹笋,肩膀窄得能架住一只芦花鸡。他挑水的桶是寺里最旧的,桶底补过三块木板,铜圈早就磨成了黑铁圈,可他每次打水,都只装到桶腰那儿,水面平得像块镜子,走在石板路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一空!你那桶里养着鱼呢?二师兄亮嗓门跟炸雷似的,把山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师父让咱们多挑点,你倒好,偷懒耍滑!
一空正踮着脚,把桶沿上的一片落叶摘下来,闻言转过头,鼻尖上还沾着点雾水:二师兄,这桶要是装满了,过那道石缝的时候准得洒。
放屁!大师兄把扁担往肩上颠了颠,水桶里的水泼出来半瓢,溅在他粗布裤腿上,我挑了三年水,啥石缝没见过?力气是练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旁边几个师兄跟着哄笑。有人故意把水桶往一空身边凑,水珠子溅了他一衣襟;有人学他走路的样子,迈着小碎步,胳膊肘往外拐,活像只受惊的兔子。一空没吭声,只是把扁担又往肩上勒了勒,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扁担,在他肩上压出两道红印子。
这事儿传到住持耳朵里,是在一个落雨的午后。
老住持正坐在禅房里捻佛珠,听见窗外传来争吵声。扒着窗缝一瞧,只见一空蹲在屋檐下,正用破布擦他那两只半满的水桶,二师兄叉着腰站在对面,唾沫星子飞得比雨点子还急。
师父说了,明日起要给山下的学堂送水,每人多挑两趟!就你这半桶水,跑十趟都顶不上我五趟!二师兄的声音带着火气,你要是嫌累,趁早回你那山沟沟里去,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一空慢慢站起身,手里的破布还在桶底打着圈:二师兄,学堂的水缸在屋檐下,路滑。要是水装太满,走到门口一哆嗦,洒在台阶上,学生们该滑倒了。
你还敢顶嘴!二师兄扬手就要打,却被突然出现的住持喝住了。
阿弥陀佛。老住持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软乎乎却有分量,明日送水,就让一空跟着你。
二师兄把脖子一梗:师父!他那点水......
让他跟着。老住持打断他,目光落在一空那两只擦得锃亮的旧桶上,看看再说。
第二天的雨下得邪乎。
山路被泡得像块发面馒头,踩一脚能陷下去半寸。二师兄挑着满桶的水走在头里,每走三步就得停下,把滑到脚踝的草鞋往上提提。他的水桶晃得厉害,水顺着桶缝往下滴,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水痕,看着像条哭花了脸的泪痕。
一空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他挑着的半桶水稳当当的,扁担压在肩上不晃不颤。过那道最险的石缝时,二师兄憋得脸红脖子粗,水桶撞在石头上,半桶水瞬间泼出去,溅得他满脸都是;一空却侧着身子,桶沿贴着石壁蹭过去,水面连个波纹都没起。
到了学堂门口,二师兄的桶里只剩小半桶水,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头发被雨水打得像团乱草。他把水倒进学堂的水缸时,手还在抖——那点水连缸底都没铺满。
转头一瞧,一空刚把第二趟水挑来。他的桶里还是半满,倒进水缸时一声,不多不少,刚好比二师兄那点水多出一巴掌高。更奇的是,他的衣服除了裤脚沾了点泥,别处干干净净,连扁担都没湿。
学堂的先生披着蓑衣出来倒水,瞅着二师兄直乐:大和尚,你这水挑得,倒像给山路洗澡了。
二师兄的脸腾地红了,比他挑水时憋红的脸还红。
回寺的路上,雨小了点。二师兄没再抢着走前头,只是闷头跟着一空,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水桶里的水面。那水面像块嵌在桶里的玉,不管山路多颠,始终平平整整,偶尔有雨滴落在上面,也只是轻轻打个转,就顺着桶壁滑下去了。
你......你咋做到的?二师兄的声音有点闷,像被水泡过的木头。
一空停下脚步,往桶里看了看:刚学挑水的时候,我总把水洒在藏经阁前的青石板上。师父说,石板上的青苔滑,洒了水,师弟们容易摔跤。
那你就装半桶?
不是装半桶。一空用手指了指桶壁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刻痕,我试过装到这儿,走平路不洒,过石缝就洒;装到这儿,过石缝不洒,下陡坡就洒。试了三个月,才找到这道线——不管走啥路,到寺里总能剩下这么多。
二师兄凑近了瞧,那道刻痕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画的。他突然想起,前阵子总见一空在月光下挑着空桶来回走,当时还笑他傻得冒泡,原来人家是在找那个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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