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那会儿,山野里的风总带着股箭簇的冷意。
那会儿还没有后来的弓箭谱,真本事都藏在师父的吆喝和徒弟的汗珠子里。要说当时射箭最神的,得数甘蝇。老头射箭从不用第二箭——射鸟,箭没到,鸟就吓得直挺挺掉下来;射鹿,箭头刚搭上弓弦,鹿就趴在地上哆嗦。有人说他箭上沾了仙气,其实啊,是他眼神太毒,隔着百丈远,能瞅见鹿耳朵上的绒毛倒向哪边。
可甘蝇自己总说:我这手艺,不及徒弟一根手指头。
他徒弟叫飞卫,是个瘦高个,肩膀窄得像片柳叶,可拉弓时胳膊上的筋能蹦得像钢条。有回俩人在渭水边比箭,甘蝇射水面的浮萍,箭箭都扎在叶心;飞卫却捡了片飘在半空的杨树叶,站在十丈外,一箭射穿叶梗,那叶子愣是没歪一下,打着旋儿飘进了水里。
打那儿起,飞卫的名声就盖过了师父。有人千里迢迢跑来拜师,他眼皮都不抬:我这箭法,得等对的人。
这对的人,过了三年才撞上门来。
那天飞卫正在院子里晒箭杆,忽听院外一声,像是有人撞在了门板上。开门一瞧,门槛边蜷着个后生,脸晒得黧黑,裤脚磨出了毛边,怀里还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
您是飞卫师父不?后生一抬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我叫纪昌,从邯郸来,走了两个月,就想学您的箭法。
飞卫上下打量他:学箭?你知道箭杆得选三年生的柘木不?知道弓弦要浸多少遍桐油才不崩裂不?
纪昌把麦饼往怀里紧了紧,直挺挺跪着:不知道。但我知道,再难的事,只要盯着看,总能看出门道。
飞卫眯起眼——这后生眼神里有股犟劲,像他年轻时攥着弓把不放的模样。可他没松口,只丢下句:想学箭?先学会不眨眼。啥时候锥子戳到眼皮子都不带动的,再来找我。
纪昌没问为啥。他磕了个头,转身就往家走。
回到家,纪昌媳妇正坐在织布机前纺线。木梭子在经线纬线里穿来穿去,咔嗒、咔嗒响得像只停不下来的蚂蚱。纪昌盯着那梭子看了半晌,突然一声躺到了织布机底下。
你疯啦?媳妇手里的线轴滚到地上,织布机底下多凉,硌得慌!
纪昌却不答话,眼睛直勾勾盯着头顶的梭子。那梭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快得像掠过田埂的蜻蜓。刚开始,他眼睛酸得直流泪,看啥都像蒙了层雾,不到半个时辰就忍不住眨巴。媳妇给他端来米汤,他头也不抬:你先吃,我再看会儿。
这一看,就是俩月。
春末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梭子上跳来跳去。纪昌的后背被地面硌出了红印子,肩膀僵得像块石头,可眼睛越来越亮。有回邻居家的小孩扒着窗户看,见他瞪着眼一动不动,吓得喊:纪昌哥变成石头人啦!纪昌听见了,眼皮都没颤一下。
夏天到了,织布机旁闷热得像蒸笼。纪昌躺在地上,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到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梭子带起的棉絮粘在他脸上,他也不擦。媳妇心疼他,半夜给他扇扇子,见他睫毛上还挂着汗珠,却睡得安安稳稳——梦里都在盯着梭子呢。
转眼秋风吹黄了院子里的菊花开,纪昌已经能盯着梭子看一整天,眼睛不酸也不涩。有天他正躺着,媳妇不小心碰倒了织布机旁的锥子,一声,那铁锥子打着旋儿朝他脸上掉下来。
小心!媳妇尖叫着去接。
可纪昌眼皮都没抬。锥尖擦着他的眉骨落下去,在地上砸出个小坑。他反倒笑了:你看,我真的不眨眼了。
媳妇摸着他眉骨上的红印子,眼泪掉了下来:这苦,咱不受了行不行?
纪昌攥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她生疼:再等等,快成了。
两年后的春分,纪昌又去了飞卫的院子。
飞卫正在给新做的箭杆抛光,见他来了,随手抄起墙角的锥子,慢悠悠走到他面前。眼睛瞪大点。飞卫说着,把锥尖一点点凑过去,离眼皮子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纪昌直挺挺站着,眼珠像嵌在眼眶里的琉璃珠子,纹丝不动。院子里的麻雀落在墙头叽叽喳喳,风卷着杨树叶扫过脚边,他连睫毛都没抖一下。
飞卫把锥子收回来,在衣襟上擦了擦:还行。但要学箭,这还差得远。
纪昌愣住了:师父,您不是说......
不眨眼,是让你心定。飞卫打断他,指着院角的蜘蛛网,你能看清那蜘蛛腿上的细毛不?能把蚊子看成马驹子那么大不?做不到这个,箭射出去就是瞎撞。
他转身从屋里拎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只干瘪的虱子,还有一小撮牦牛尾巴上的软毛。拿回去,用这毛把虱子系在窗户上,天天瞅着。啥时候看它像车轮那么大了,再来找我。
这次纪昌没多问。他把虱子和牛毛小心包好,像揣着块稀世珍宝。
回家路上,他碰见村里的二傻子。二傻子瞅见他包里的虱子,拍手笑:纪昌纪昌,天天看虱,长大娶个虱媳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