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缠缠绵绵织了半月,应天府的墙根都浸出了霉斑。朱允炆立在文华殿檐下,看着阶前螭首吐出的浑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潭,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竹制比例尺 —— 这是他让王钺用三节榫卯接成的,刻度精准到半寸。
“殿下,吕氏娘娘宫里的枇杷熟了,遣人送了两筐来。” 王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托盘里的枇杷还沾着雨珠,果皮上的绒毛却已被湿气打塌。
朱允炆接过枇杷,目光却黏在檐角的排水槽上。那是刘伯温督建宫殿时设的巧思,本该将雨水引向暗沟的石槽,此刻正被落叶堵得只剩窄缝,浑水顺着槽沿漫流,在阶下冲出道浅沟。他忽然笑了,将剥好的枇杷塞进嘴里:“王钺,明日替我取份《应天府舆图》,再找工部要些前朝修官沟的旧档。”
王钺捧着空盘的手一顿。这半月来,太孙殿里堆的尽是 “匠作之物”:炭笔磨秃了三支,量绳被雨水泡得发涨,连工匠画墨线的木斗都摆在案头。那些画满曲直线条的绢帛上,“分区导流”“蓄排结合” 的字迹旁,还批注着 “榫卯衔接沟壁”“仿秦代五角陶管形制” 的小字,看得他一头雾水。
“殿下要这些做什么?” 他忍不住问。
朱允炆没回答,只是望着天边愈发浓重的铅云。他知道,这场憋了半月的雨,很快就要来了。那些在现代水利课本里滚瓜烂熟的公式,那些关于北宋福寿沟、唐代朱雀街暗渠的记载,终于要在这个时代派上用场。
五月十三的子夜,惊雷像巨斧劈开天幕,将文华殿的琉璃瓦照得惨白。朱允炆猛地坐起时,窗外已响起千军万马般的轰鸣 —— 雨点密集得能砸碎窗纸,狂风卷着水汽从窗缝钻进来,在地面洇出蜿蜒的水痕。
“殿下!” 王钺举着灯笼冲进来,裤脚全是泥浆,“东配殿的官沟堵了,水漫过门槛了!”
朱允炆踩着湿透的锦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庭院里的汉白玉栏杆已没入浑浊的积水,水面漂着折断的芭蕉叶,打着旋儿涌向西北角的暗沟入口 —— 那是他前日特意标记的 “淤塞重灾区”。远处宫墙顶部的石质水槽本该排水,此刻却被雨水冲垮了边角,混着城砖碎屑砸进水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闪电撕裂雨幕的刹那,他看清了更远处的景象:秦淮河的水正顺着聚宝门的缝隙倒灌,城南方向隐约传来哭喊声。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的湿冷空气,胸腔里那颗属于现代工程师的心脏正剧烈跳动。
“王钺,备车。” 他转身抓起案上的绢帛图纸,“去奉天殿。”
“可殿下病还没好!” 王钺急得跺脚,昨夜太孙还咳了半宿。
“再等,城南就要淹到腰了。” 朱允炆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灯笼的光晕里,他苍白的脸竟泛着异样的潮红。
凌晨卯时的奉天殿,气氛比殿外的雨水更冰冷。
朱元璋高坐龙椅,玄色龙袍上的金线被烛火照得暗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工部呈上的灾情奏报。阶下,工部尚书薛祥领着一众官员跪成排,朝服下摆全是泥污,额头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淌。
“年年修官沟,年年疏河道!”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鎏金瑞兽镇纸蹦起三寸高,“洪武八年修胭脂河,征了三万民夫!十五年浚胥溪,耗银十万两!” 他的声音像惊雷滚过殿宇,“如今一场雨就淹了半城,朕的钱都喂了狗吗?!”
薛祥的头磕得砰砰响:“陛下息怒,臣已加派工匠疏浚……”
“疏浚?” 朱元璋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殿外,“方才内侍来报,西华门的城砖都泡松了,再漏下去要淹到太庙了!你告诉朕,怎么疏?”
群臣噤若寒蝉。谁都记得洪武十年,户部主事赵乾救灾不力,当场被拖出去斩了。太子朱标去世后,陛下的脾气愈发暴戾,此刻谁开口谁就是替罪羊。负责纠察的御史站在殿角,笔尖在记录册上悬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骚动。一个清朗却虚弱的声音穿透死寂:“皇祖父,孙儿有策。”
所有人猛地回头。只见朱允炆披着素色披风,在王钺搀扶下缓步走入,披风下摆还滴着水,脸色白得像宣纸。他走过丹陛时,不慎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挺直脊背,在御阶前跪下,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允炆?” 朱元璋的眉头拧成疙瘩,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谁准你出宫的?病糊涂了?”
“孙儿不敢。” 朱允炆叩首,声音却稳了下来,“昨夜观雨,见官沟淤塞、河水倒灌,辗转难眠。臣翻阅前朝水利档册,偶得一法,或可解燃眉之急。”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翰林院学士宋濂悄悄抬眼,见太孙膝边露出半截绢帛,上面似乎画着线条。御史周观政忍不住出列:“太孙殿下,治水乃军国大事,需通堪舆、晓土木。您深居东宫,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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