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的瞬间,项羽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暴戾与烦躁,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如同沸腾的熔岩遇到了冰冷的雪水,虽然依旧滚烫,却不再具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愧疚的复杂情感。
“进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
虞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温热的酒壶轻轻放在帅案一角,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拿起一只陶杯,为他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照着跳动的灯焰,也映照出她眼底深藏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个男人内心正在经历的、她无法分担的痛苦的恐惧。
她看着项羽眉宇间那如同刀刻斧凿般的阴郁,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心中一阵刺痛。犹豫了再犹豫,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怯生生地开口道:“大王……臣妾……臣妾听闻……白日里被处决的那位项都尉,临去之前……曾说……未能守住甬道,深负王恩……他将士用命,非不尽心,只是……只是……人力终有穷尽时……”
这话,是她之前借着吩咐侍从收拾项默留下的那顶破帐篷的机会,从几个低声议论的侍从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她自己组合了一下,未必是项默慷慨陈词时的原话,但大意应该不差。她不明白这句话背后复杂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这话里似乎带着一种无奈的悲凉,或许……或许能稍稍宽慰大王此刻沉重的心情?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也有人理解其中的艰难。
项羽端酒的手猛地一顿,杯中的酒液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晃出少许,溅落在陈旧虎皮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虞姬,那目光中蕴含的压迫感让虞姬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也听说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询。
虞姬被他目光中的厉色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酒壶差点脱手,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声音带着哭腔:“只是……只是下人们胡乱传的闲话,臣妾……臣妾多嘴,臣妾失言,大王恕罪……”
“人力终有穷尽时……”项羽没有立刻责怪她,只是收回了那骇人的目光,再次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在咀嚼着其中每一个字的滋味。项默在把他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的同时,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句……近乎认命、又带着某种悲悯意味的话?这像是在为他自己的无能寻找一个最体面的开脱?还是在……对他项羽进行某种无声的、却更为尖锐的控诉?控诉他这位霸王,刚愎自用,未能给麾下将士创造能够尽情施展“人力”的条件与环境?还是说,这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暗示他项羽,也该放下那不切实际的骄傲,认清冰冷残酷的现实,承认在这天地伟力与世事洪流面前,“人力有穷”乃是常态?
“砰!”
一声闷响,项羽猛地将手中的陶杯顿在帅案上,力道之大,让杯中的酒水剧烈晃荡,险些倾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被看穿、被冒犯、却又因对方已死而无法辩驳、无处发泄的怒火,混合着那该死的“人力有穷”的阴影,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的骄傲正在被这句话一寸寸地凌迟。
“大王息怒!臣妾知错了!”虞姬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
看着虞姬跪在地上,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柔弱背影,项羽满腔的暴戾与无处安置的愤怒,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萧索与疲惫的叹息。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即将倾覆的王朝的重量。他俯身,伸出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扶起虞姬,将她冰凉而柔软的身躯揽入自己宽阔却同样冰冷的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不怪你……”他将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发顶,低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是孤……是孤……”
他想说什么?是孤无能?是孤刚愎自用,辜负了亚父,辜负了将士,也辜负了你?是孤将这大好河山,将这万千忠于大楚的儿郎,带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这些话在他喉咙里翻滚着,灼烧着,却如同被最坚固的锁链锁住,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西楚霸王项羽,可以战死,可以失败,却绝不能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
但那“人力有穷”四个字,连同项默那张诡异的脸,已然如同最顽固的梦魇,在他那颗骄傲到极致的心头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血淋淋的、恐怕至死都无法愈合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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