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空气仿佛被两人的话语点燃,虽然观点截然相反,却同样充满了力量。
“同流合污?”默夫的眼神冷了下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活着,才有可能看到你说的那个‘世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活着?像现在这样活着?”晁方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像外面那些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像王麻子那样活着,然后像他那样死去?默夫兄,你比他们都清醒,你看得比他们都透,但你却只想用这清醒来……明哲保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悲哀?”
他喘了口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你用兄弟的血染红自己官袍的‘义’,值得吗?这句话我问你!你厌恶王麻子,厌恶那些欺压士卒的军官,可你现在所做的,难道不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泥潭里挣扎求生,甚至不惜……默许一些规则?这和你所厌恶的人,本质上又有何不同?都是为了活着,不是吗?那这‘活着’,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默夫一直试图掩盖的某个角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手指猛地攥紧。是啊,他鄙视王麻子,但他利用了王麻子的死。他厌恶这体制,但他还在依靠这体制残存的结构试图保全自身。他和他们,在“求生”这一点上,确实并无本质区别。
看到默夫的反应,晁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尖锐,语气稍稍缓和,但目光依旧坚定:“默夫兄,我并非指责你。在这乱世,求生是本能。我只是……只是觉得可惜。你看得清这一切,你有能力,甚至……我感觉得到,你并非完全麻木之人。否则你上午不会与我说那些,此刻也不会听我说这些。”
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帐篷,目光最后落回默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我们为何不能尝试着,在活下去的同时,也做一点点……对的事?哪怕只是让身边少数几个人,能活得稍微像个人一点?让这‘义’字,不要彻底熄灭?这难道不比纯粹像野兽一样挣扎求生,更有意义吗?”
“意义?”默夫重复着这个词,上午的对话仿佛重演。他抬起头,看着晁方,眼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露出底下深深的疲惫和茫然,“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意义。至于其他的……晁方,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甚至是一丝微弱的、寻求答案的意味:“一边要应付上面的命令,一边要防着同僚的暗箭,一边要喂饱手下这群随时会炸营的饿狼,一边还要面对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到的章邯大军……在这种情况下,你告诉我,怎么去坚持你的‘义’?怎么去‘做对的事’?哪条路是对的?”
这一次,轮到晁方沉默了。
他张了张嘴,那些书本上的道理、那些宏大的构想,在默夫提出的具体而恐怖的现实困境面前,再次显得苍白无力。他知道怎么管理粮秣,怎么重申军纪,但他不知道如何在这片彻底失序的、即将崩塌的天地里,找到那条可行的、能够兼顾生存和道义的狭窄路径。
帐篷里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不再是死寂,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激烈碰撞后,留下的沉重而无奈的空白。他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但也都无法彻底否定对方。
晁方坚持的理想,在默夫看来虚幻而危险。
默夫信奉的现实,在晁方看来悲观而绝望。
但他们又奇异地能够理解对方立场的一丝合理性。
良久,晁方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低声道:“我不知道……默夫兄,我真的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这比任何经义都难……但我只是觉得,不能因为难,就不去想了,就不去试了。”
他抬起头,看着默夫,眼神复杂:“或许你说得对,活着是第一位的。但是……活成什么样的人,或许……也可以选择?”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陷入了沉默。他似乎也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和道理,只是固执地坚守着内心最后那片不肯妥协的阵地。
默夫也没有再说话。
油灯噼啪作响,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时而靠近,时而远离,如同他们截然不同却又微妙共鸣的思想。
帐外,一声突兀的、极其短暂的惨叫声划破死寂,随即又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发生过。那是这片泥潭日常的吞噬。
两人同时侧耳倾听,又同时收回目光。
何为“义”?
在这个即将被血与火彻底淹没的陈县,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或许,答案本身,早已被无尽的苦难和生存的残酷,碾磨得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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