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或者说,看到了某种早已被现实碾碎的可能性。他沉默了片刻,周围死寂的氛围似乎更加浓重了。
“规矩?”默夫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但这嘲讽并非针对晁方,而是针对这整个令人绝望的世道,“在这里,最大的规矩,就是活着。或者想办法活下去。”
他指了指周围破败的营垒,远处寂静得可怕的陈县城墙:“你看看这四周。前线消息断绝,人心惶惶,上层那些‘大人物’们不知在盘算什么鬼心思。朱房、胡武的人盯着最后那点粮秣,刘将军的人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权和命。谁还在乎你账簿清不清楚?堆垛有没有缝隙?”
晁方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他还是争辩道:“正因如此,才更需有人秉持公心,恪尽职守!若人人都只顾自己,这‘张楚’大业何存?诛暴秦、安天下的初心何存?陈胜王当初起事,不正是为了……”
“陈胜王?”默夫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他现在在宫里享受着呢。你知道现在外面一石粟米换多少铜钱吗?知道为了抢半袋发霉的麦麸,昨天南营打死了几个人吗?你知道王麻子是怎么死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向晁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每一件事,他都隐约有所耳闻,只是被他刻意忽略了,或者说,被他用“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大局为重”等想法强行压了下去。
“可是……可是……”晁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和一丝挣扎,“若无人坚守正道,岂非与暴秦无异?我们起义,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吗?”
“更好的世道?”默夫几乎要笑出声,那笑声干涩而苦涩,“等着吧。也许会有,但绝不是现在。现在,这里只有烂泥潭,所有人都在里面挣扎,越是想干干净净地爬出去,死得越快。”
他看着晁方那双尚未被彻底污染的眼睛,里面还有理想的火花在微弱地闪烁。默夫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既有怜悯,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冲动,想要戳破这个年轻人虚幻的泡泡,让他看清这血淋淋的现实,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或许这个书生是对的?或许……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无数惨痛轮回的记忆淹没了。荔枝、老太监、弩箭、乱棍、王麻子咒骂的脸……不,他是对的。理想在这片土地上,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毒药。
“记室,”默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做好你分内的事,能活一天是一天。别想太多,也别……指望太多。”
说完,他不再看晁方那怔忪而迷茫的表情,对大牛示意了一下,转身继续他那毫无意义的巡视。
走出几步,他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执着地、带着疑问和一丝不服气地黏在他的背上。
默夫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一个。在这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上,又一个试图用书本里的道理当桨划水的人。
他不知道这簇微弱的理想之火,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里,燃烧多久。
也许下一秒,就会被来自荥阳方向的、那注定要到来的毁灭性风暴,轻易吹灭。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脚下的土地,仿佛正伴随着那无声逼近的巨震,轻微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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