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一物,源远流长。其雏形或可追溯至上古兵家推演之戏,然真正脱胎换骨,定型为后世熟知之貌,并风行于市井闾巷之间,乃在唐宋之际。唐时“宝应象棋”已具后世雏形,有将、车、马、卒等子,然规制未严;至宋,得益于市井文化繁荣,棋盘终定型为纵九路、横十路,中间赫然刻有“楚河汉界”,子力增至三十二枚,规则愈趋完善周密,“象戏”之称深入人心,不仅见于文人雅士的书斋,更遍布茶楼酒肆,成为贩夫走卒皆可参与的娱乐;及至明朝,尤其到了中叶,象棋发展可谓臻于鼎盛,棋制完全成熟,战术丰富多变,《梦入神机》、《百变象棋谱》等着作迭出,深入社会各阶层,真正成为雅俗共赏、妇孺皆知的“国手戏”,街头巷尾,树荫檐下,皆可闻那棋子落枰的清脆噼啪之声,与争执笑骂之音交织。
谢珩既知此物乃后世所创,且于明朝最为风行易得,心中便有了定计。他于桃源居静室之内,摒除杂念,取下发间那支看似朴拙无华的“乾坤镜”木簪。此宝非仅能微调形貌,更蕴含一丝时空法则,具穿梭阴阳、幻化外形之玄妙。他默运仙力,如涓涓细流注入簪中,清辉顿时流转不息,笼罩全身。刹那间,周身那象征忘川使君权柄的紫色官袍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质地普通、浆洗得略泛白、甚至还带着些许旅途风尘的藏青色直裰,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寻常商贾常见的六合统一帽,脚下踩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千层底布鞋,腰间挂着一个看似沉甸却内藏乾坤的褡裢。其容貌亦在清辉中稍作调整,刻意掩去了那份过于出尘的仙家气质与鹤发童颜带来的特异感,皮肤染上些许风霜之色,眉宇间多了几分市井历练的精明与行走四方养成的和气,唯有一双眼眸深处,那抹洞察世情的沉静未曾改变。此刻的他,混入人流,便如一滴水汇入江河,毫不起眼。
仙力微荡,时空流转,阴阳界限于刹那间模糊。下一刻,谢珩已置身于一条尘土飞扬、车辙深陷的北方官道之上,时值午后,秋阳尚有余威。耳边骤然涌入的,是远比忘川乃至天庭都要嘈杂、鲜活、充满烟火气的声响:独轮车吱呀作响,骡马打着响鼻、不耐地刨着蹄子,车把式的吆喝声、脚夫沉重的喘息声、小贩沿路叫卖干粮饮水的清脆嗓音,以及南腔北调的行人交谈声,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构成一幅生动的尘世行旅图。他抬眼望去,不远处,一座巍峨雄壮、仿佛巨龙盘踞的庞大城池矗立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之上,城墙高厚,以巨大的城砖垒砌,垛口如齿,箭楼高耸,在秋日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股森严厚重的帝都气象扑面而来。那城门上方,石刻的“正阳门”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此地乃大明王朝的心脏——京师北京。
谢珩下意识地探手入怀中,乾坤镜所化的褡裢中,已依照此世法则,备好了一些这个时代通用的碎银子与成串的铜钱,触手冰凉而坚实,带着属于人间的“真实”质感。他虽是超脱生死、坐忘川的仙官,但初次以凡俗之身,亲身踏足这阳世红尘,目睹这鲜活滚烫、生机勃勃的人间景象,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奇异的新鲜与感慨。忘川虽好,汇聚千古英魂,终究是灵蕴凝聚、偏于清寂的魂灵安栖之所;天庭固然庄严祥和,仙气缭绕,却少了这份源自芸芸众生、带着欲望、挣扎、喜悦与疲惫的,无比真实而蓬勃的“生气”。
他定了定神,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缓缓走向那巨大的城门洞。守城的兵士穿着略显臃肿的号衣,手持长枪,例行公事地检查着往来行人车马,眼神中带着一丝属于天子脚下衙役特有的、混杂着倨傲与懒散的神情,偶尔对衣着光鲜者赔个笑脸,对普通百姓则呼来喝去。谢珩气息完美内敛,形貌普通,衣着寒素,那兵士随意扫了他一眼,挥挥手便让他通过了盘查。
甫一踏入北京城内,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股喧嚣鼎沸、充满活力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的所有感官。这感觉,与忘川那永恒的静谧幽远、天庭那不容亵渎的庄严祥瑞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独属于人间的、蓬勃而杂乱、甚至有些粗粝的生机。
首先涌入耳中的,是几乎要震聋发聩的鼎沸人声。各种声响交织混杂,形成一股强大的音浪:“新鲜的菜蔬嘞——”“磨剪子嘞——戗菜刀——”“豆汁儿——焦圈——热乎着呐!”“客官里边请,正宗涮羊肉!”“借光借光,车来啦!”……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轴辘转动声、马蹄嘚嘚声、孩童追逐嬉闹声、甚至还有不远处传来的、似乎是哪家商铺开张的鞭炮噼啪声……真真是一曲纷繁复杂、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乐。
紧接着,是各种气味混杂的冲击。刚出笼的肉包子与蒸饼的面香和肉香、脂粉铺子里飘出的浓郁腻香、药材店里散发出的清苦草木气息、骡马市那边传来的牲口腔臊味、还有路边小吃摊上油炸果子的油香、行人身上的汗味、以及青石板路被烈日晒过后升腾起的尘土气息……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庞大城市的、复杂而难忘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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