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营启程后的四日,是真正的急行军。
御驾队伍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龙,在日益开阔的塞外原野上蜿蜒北进。
每日天不亮便拔营,日头西沉才堪堪抵达预定的行宫或临时营地。
沿途所见,山势渐缓,草甸愈发辽阔,天空澄澈得如同水洗过的蓝琉璃。风也变了味道,少了热河行宫附近那股温润水汽,变得干燥硬朗,裹挟着草籽与尘土的气息,扑在脸上微微发刺。
胤禑骑在马上,最初的兴奋早已被颠簸和风尘消磨殆尽,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石青色的行服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赭黄色。
每日扎营,青禾备下的滚烫药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加了防风、透骨草和艾叶的药汤,能稍稍驱散侵入骨髓的酸痛。
翠喜则每日和辎重车上的沙尘较劲,抱怨声渐渐少了,眉眼间只剩下麻木的疲惫。王进善的嗓子彻底哑了,指挥苏拉安营、领取分发物资、与各处协调,耗尽了这位沉稳太监的气力。
只有张保,似乎有着无穷精力,总能打探到些沿途趣闻,低声讲给胤禑解闷,诸如昨日哪个营的骆驼惊了,踩翻了一车干粮。今早又在哪个山坡下发现了一窝肥硕的旱獭云云。
青禾默默打点着一切。药箱里的行军散消耗得很快。她注意到营地水源的浑浊,特意将带来的白矾碾碎,叮嘱翠喜滤水时务必加入。
她冷眼观察着这支庞大队伍行进间的暗涌。
太子胤礽的肩舆愈发沉默,帘幕低垂,鲜少露面。八阿哥胤禩的身影却常在蒙古王公的营帐附近出现,雍亲王胤禛则如磐石,每日巡视营地、检查马匹粮草,一丝不苟。
终于,在第四日午后,前方引路的护军骑兵吹响了悠长而嘹亮的号角。疲惫的队伍精神为之一振。
“到了!主子,木兰围场到了!”张保指着前方,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胤禑勒马望去,只见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铺展在眼前。连绵的草场如同巨大的金色绒毯,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处墨绿色的松林。
那松林莽莽苍苍,浩瀚如海,在秋阳下泛着深沉的黛色,正是闻名塞外的“千里松林”。
山峦起伏的线条变得柔和而壮阔,空气清冽得仿佛带着甜味,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一清。
远处,隐约可见蜿蜒的河流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无数色彩斑斓的旌旗已在选定的开阔地上立起,如同盛开在金色草原上的巨大花朵,中军那面明黄的龙旗,在碧蓝的天幕下猎猎招展,宣告着帝国主人的降临。
御驾抵达木兰围场,并未有盛大的迎接仪式。
康熙帝似乎急于检验围场状况与随扈子弟、兵丁的状态。圣旨很快下达:稍作安顿,一个时辰后,于营地东侧地势平缓的“鹰嘴川”进行阿达密(满语小围)。
旨意一下,整个营地瞬间从长途跋涉的疲惫中苏醒,爆发出另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活力。
胤禑刚在分配给他的蓝翎镶边帐篷里喝了半碗青禾匆匆熬好的参须姜茶,王进善就捧着内务府送来的全套崭新猎装进来了。
“主子,快换上!小围即刻便行!”王进善的声音带着喘。
这是一套标准的皇子行围装束。
石青色暗云纹锦缎面料的箭袖行服,内衬柔软的羔羊皮,既轻便又保暖,同色束腰带上挂着箭囊、火镰荷包和一把镶着绿松石的蒙古式解食小刀。脚蹬厚底鹿皮靴。
最显眼的是那顶暖帽,貂皮为檐,顶上缀着一颗圆润光洁的东珠,帽后拖着一根鲜艳的孔雀翎。
张保早已换好了哈哈珠子的装束,短褂皮靴,背着胤禑专用的桦木胎画鹊鹊小弓和箭壶,一脸跃跃欲试。
胤禑在翠喜和青禾的帮助下迅速穿戴整齐。镜中少年,眉宇间长途的倦色被这英挺的猎装冲淡不少,透出一股初生牛犊般的锐气。
青禾最后蹲下,仔细地将胤禑靴筒的绑腿系紧,又检查了一遍他腰间药囊的系绳,低声道:“主子,初次围猎,切莫贪功冒进,紧跟着领队的侍卫或年长阿哥。塞外风硬,若出汗,万不可立时解衣。”
“我省得。”胤禑深吸一口气,拿起张保递上的马鞭,大步走出营帐。
鹰嘴川,名符其实。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场,形似鹰喙,三面环绕着低缓的丘陵,丘陵上松林密布,如同天然的围屏。
此刻,川地上已整齐列队。百余名精挑的善扑营侍卫、火器营精锐以及随扈的宗室、蒙古王公子弟,皆已上马列阵。
皇子们位于队列最前方,簇拥着中央金盔金甲的康熙皇帝。
皇帝今日未乘御辇,而是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伊犁马上,身着明黄绣金的行围甲胄,在秋阳下熠熠生辉,不怒自威。
太子胤礽策马立于康熙左后侧,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行服,在满目石青、深蓝的皇子队列中格外扎眼。
他脸色依旧苍白,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强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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