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天热得像是下了火。
松韵书院里,连蝉鸣都带着股干瘪的躁意。
甲班的十二个人,像十二块被丢进炉膛里反复灼烧又迅速冷却的生铁。
表面沉静,内里却绷着一股未散尽的灼热和重新凝聚的硬度。
陆先生再不提“体察”二字。
讲堂里弥漫的,除了墨香,就是一种被刻意锤炼过的专注。
他讲《春秋》决狱,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秤砣,掂量着“义”与“例”之间那点要命的偏差;
析《孟子》井田,必得扯到本朝鱼鳞册与赋役黄册的勾连,说得底下学子们头皮发麻,才淡淡补一句:
“此皆圣人遗意于今之折射,尔等不可不察。”
青文适应得最快。
或者说,他把自己调整成了最适应这种节奏的样子。
每日卯时即起,夜里往往亥时末、子时初才搁笔。
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清晰,眼神像被反复淘洗过的溪石,沉静底下透着一种冷硬的专注。
只有极偶尔,陆先生的话语无意间擦过“胥吏”、“催科”、“讼庭”这些字眼时,他握着笔杆的指尖会微微泛白。
柳时安的变化则明显得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目光灼灼地迎着先生,或者急吼吼地抢着发言。
他坐到了靠窗稍后的位置,大部分时间微低着头,看着摊开的书卷,眉心拧着个结,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较劲。
私下里,他跟张岳、李海宴讨论策论,听到“赈灾”、“安民”之类的题目,会沉默很久,然后冒出一句:
“先得查清地方仓廪实数和胥吏名录,不然拨下去多少都是白搭。”
张岳听得一愣,李海宴则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天课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青文整理书箱时,发现桌屉里多了一本用蓝布包着的旧书,和一个小油纸包。
他解开布,是一本前朝的《漕运纪略》,纸色黄旧,保存尚好,里面有不少朱笔批注,像是官宦人家的藏书。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块精致的绿豆糕,看着就清爽。
他抬头,看见柳时安正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眼神时不时往这边瞟。
青文拿起书和糕点,走到他桌前。
柳时安动作顿住了,有些无措。
“柳兄,这书……”
“是我爹书房里落灰的,”柳时安抢着说,语速有点快。
“我、我看那里面有些关于漕粮征兑、水次仓管理的旧例,跟《文献通考》里说的能对上……就,就拿来给你看看。
那糕……是家里刚送来的,我不太爱吃甜的,你……你帮着吃了吧,别浪费。”
他说完,耳根有点红,眼睛盯着桌面。
青文看了看书,又看了看那几块绿豆糕。这借口找得笨拙,但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书我借阅几日,仔细拜读。糕点……多谢柳兄想着。”
“前日笔记可还清楚?若有不明,随时可问我。”
柳时安松了口气,脸上表情自然了些:“清、清楚,很有用。多谢。”
“客气。”
青文点点头,拿着书和糕点回了座位。
两人之间那层冰,在这笨拙的一借一赠和坦然的接受中,又化开了一些。
这晚,斋舍里闷热得像蒸笼。
梁识字只穿了件汗褂,歪在铺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本《千家诗》,嘴里嘟囔:
“这鬼天,念什么都进不了脑子……
‘绿树阴浓夏日长’,倒是应景,可也忒热了!”
赵铁柱则打了盆水,哗啦啦地擦着身子。
门吱呀一声,青文带着一身夜色和淡淡的汗味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本《漕运纪略》。
“哟,咱们的大学子回来啦!”梁识字立刻来了精神,翻身坐起。
“又挖到什么宝贝书了?让我瞧瞧……
《漕运纪略》?你看这干嘛?
陆老头现在不是恨不得你们把四书五经每个字都嚼碎了吞下去吗?”
“随便看看,触类旁通。”
青文把书放下,拿起汗巾也准备擦洗。
赵铁柱递过水盆:“青文,用这个,俺刚打的,凉快。”
多谢铁柱。”青文接过,擦了把脸,看向梁识字手里的《千家诗》。
“在看诗?明日郭教习好像要抽查《诗》里‘大雅’的几篇。”
“别提了!《诗》比这个难啃多了!
什么‘倬彼云汉’,绕来绕去的,还不如看这些顺口。”
青文知道梁识字的经学底子不算扎实,更偏好浅近的诗词,也不多劝,只说:
“‘大雅’那几篇郭先生常提的,估计是要考较的。你还是下点功夫吧。”
“对了青文,”梁识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明儿午后,藏书馆,有‘寻宝行动’,来不来?”
“又寻宝?”青文无奈,“上回掏耗子洞的教训忘了?”
“这回不一样!”梁识字眼睛发亮
“张鹏听人说藏书馆东角那排最老的书架后面,好像有个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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