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来得迟疑而珍贵。
呼啸了整整一冬的、如同恶鬼哭嚎的朔风,终于被一种带着泥土解冻气息和青草嫩芽清香的暖风取代。
天空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色,而是洗练出澄澈的蔚蓝,几缕薄云慵懒地飘着。
阳光也变得慷慨,暖融融地洒在铁狼关残破却已然不同的城墙上。
城墙上,坍塌的豁口被新烧的青砖填补整齐,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嫩绿的野草。
新修的箭楼虽然粗糙,但木头茬口还泛着新鲜的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壕沟里融化的雪水混着泥土,虽然浑浊,却滋养着沟壁上星星点点的苔藓。
狗剩设计的那些阴毒陷阱和铁蒺藜,此刻也被疯长的野草半掩着,少了几分狰狞,多了些野趣。
关隘内外,一片繁忙却不再肃杀的景象。
关外那片被王麻子带兵死守、用血浇灌过的河谷“毒地”,此刻终于显露出“毒刺”下的生机。
解冻的黑土地被翻垦过,湿润而肥沃。
一垄垄整齐的田畦里,耐寒的荞麦、糜子冒出了细密的嫩芽,在春风中微微摇曳,如同铺开了一层薄薄的绿绒毯。
几个原守卒出身的老农,现在兼任屯田兵,戴着破草帽,赤脚踩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间苗、除草,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
远处,被武装护卫的牧群正在向阳的山坡上啃食着新发的嫩草,牛羊悠闲的哞叫咩咩声随风传来。
“嘿!柱子哥!你看这苗!多壮实!”
王麻子蹲在地头,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一株荞麦苗,脸上乐开了花,哪里还有半分“惊雷”悍将的凶煞,倒像个得了宝贝的老农。
他抓起一把湿润的黑土,用力攥了攥,“娘的,这土有了‘狼粪肥’,就是不一样!比胡狗的脸皮还厚实!”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扛着一柄巨大的锄头,像根铁塔般立在地头,沉默地看着这片新绿。
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阳光下柔和了些许,眼中不再是战场上的狂暴,而是一种沉静的守护。
他身边跟着一个不到两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和李小姐的儿子“小石头”,正撅着屁股在田埂上挖蚯蚓。
赵铁柱的目光在儿子和田野间来回移动,笨拙地透着一丝暖意。
关内校场,不再是杀气腾腾的演武场。
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净的粗布衣衫和鞣制好的皮子,在春风中微微飘荡。
匠作坊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依旧,却不再是急迫地修复刀枪,而是在打造更耐用的农具、铁锅,甚至尝试着给赵铁柱家的小石头打一把小小的、未开刃的木刀玩具。
一群半大的“狼崽子”狗剩训练的少年斥候失去了“敌人”的踪迹,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狗剩难得没有板着脸,他不知从哪弄来几根长竹竿和麻线,正带着这群精力过剩的小狼在关墙下的水洼边…钓鱼!
虽然水洼里只有几条指头长的小鱼苗,但少年们屏息凝神、为了一条小鱼苗大呼小叫的样子,让这肃杀的边关竟有了几分乡野童趣。
李小姐,现在该叫赵李氏了带着一群妇人,在向阳的墙根下架起了纺车和织机。
她们用抢来的羊毛、自己鞣制的皮子边角料,纺线、织布、缝制厚实的袜子手套。
李小姐的手指依旧灵巧,但眉宇间曾经的惊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定和坚韧。
她偶尔抬头,望向田地方向丈夫那高大的身影,嘴角会不自觉地弯起。
张三金反而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人。
他没有下田,也没有去匠作坊。
他搬了一张旧马扎,坐在新修好的关隘门楼阴影下。
身上那件象征镇北将军的玄甲早已收起,换上了一件半旧的皮坎肩。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滚烫的、用新挖的“黑石”(煤)烧开的砖茶。
茶汤浑浊,带着浓重的烟火气,他却喝得有滋有味。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关隘内外:
看着那些曾经麻木、如今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神采的原守卒和新兵,或修补着农具,或在阳光下擦拭着虽闲置却依旧保养良好的武器;
看着远处山坡上悠闲啃草的牛羊群,以及护卫在侧、虽然警惕却不再时刻紧绷如弦的骑兵。
没有胡人的号角,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刀兵碰撞的铿锵。
只有风声、鸟鸣、锄头翻地的闷响、妇人的低语、孩童的嬉笑、牛羊的哞咩…
这些曾经在铁狼关如同天方夜谭的声音,此刻交织成一首粗糙却无比珍贵的春日牧歌。
张三金端起陶碗,抿了一口滚烫苦涩的茶。
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道眉骨上的旧疤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也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如同偷来的安宁。
“老根,”他对着旁边同样坐在马扎上、吧嗒着旱烟的赵老根(赵铁柱的族叔,自愿留在铁狼关养老)低声道,“这茶…是用黑石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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