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后。
原来的中军帐早已被胡骑践踏得不成样子,帅旗折断,浸泡在泥泞的血泊中。
残余的、惊魂未定的亲兵和溃兵,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废墟和尸堆间乱窜,寻找着主心骨。
杨文焕的亮银锁子甲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猩红锦袍被撕裂,脸上那点白净早已被烟熏火燎和极度的恐惧所取代。
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一块倾倒的辕门木桩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阿史那的主力…怎么会都在这里…斥候…斥候误我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
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意气风发?
李慕白更是不堪,文士巾歪斜,官袍被扯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瑟缩在杨文焕脚边,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全完了…将军…快跑吧…胡狗要杀过来了…”
这时,一个浑身浴血、头盔丢失、脸上带着一道深可见骨刀疤的传令兵,踉跄着冲到杨文焕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哭喊:
“将军!将军!陈都尉…陈都尉战死了!殿后的兄弟们…
全完了!胡狗早有埋伏!
骑兵…漫山遍野的骑兵啊!陈都尉让末将拼死突围…告诉将军…快撤!
能跑多少是多少…他说…他说…”
传令兵哽咽着,眼中喷出悲愤的火焰,死死盯着杨文焕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他说——‘杨文焕!你误了全军!你愧对数万将士英魂!”
吼完,传令兵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倒在泥泞中,再无声息。
“误了全军…愧对英魂…”
杨文焕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传令兵那血淋淋的指控,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傲慢而虚荣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看向四周: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伤兵的哀嚎,溃兵的哭喊,胡人嚣张的号角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雷霆一击”!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名为“罪孽”的东西——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是我…不是我…”
杨文焕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更加厉害。
他不敢再看那传令兵的尸体,不敢再看这人间炼狱。
而瘫在地上的李慕白,听到陈震临死的怒吼,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腥臊味弥漫开来。
他连滚带爬地抱住杨文焕的腿,涕泪横流:“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啊将军…”
杨文焕被李慕白一扯,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远方张三金那支小小的、正在被绞杀的营寨方向,那里火光冲天,喊杀震地。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撤…传令…撤…向…向后方大营…”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张三金脸上凝固的血痂和汗渍,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伏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面,胸膛剧烈起伏,身后,是紧紧跟随的三十多名残兵——赵铁柱、王麻子、狗剩,还有十几个在乱石滩突围中侥幸活下来的老兵和新兵。
人人带伤,衣衫褴褛,脸上写满了疲惫、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凶狠。他们像一群受伤的狼,蜷缩在黑暗的丛林里,舔舐着伤口,警惕地倾听着死神的脚步声。
身后那片火光冲天的河谷炼狱,已经渐渐被密林阻隔,但那震天的喊杀声、袍泽临死前的惨嚎,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更清晰、更迫近的,是身后林间传来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异族呼哨声,还有那令人心悸的、越来越近的犬吠!
“他娘的!胡狗放狗了!” 王麻子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猎犬,是丛林追踪最可怕的噩梦!
张三金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他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古木参天,藤蔓虬结,地形复杂,但并非无路可走。
“不能停!停就是死!” 张三金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决断,“狗剩!带两个人,去前面探路!找水源!水流能冲淡气味!”
“赵铁柱!把你带的盐巴,分一半出来!撒在我们走过的路上!越多越好!”
“其余人,跟我来!记住!脚步放轻!踩着石头、树根走!避开松软的泥土和落叶!”
命令简洁而有效。
残存的士兵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虽然恐惧依旧,但长期的训练和张三金在绝境中展现出的冷静与智慧,让他们本能地选择服从。
狗剩带着两个身手最灵活的士兵,如同狸猫般消失在幽暗的前方。
赵铁柱忍着肉痛,将宝贵的盐巴大把大把地撒在身后的路径上。
张三金则带领着大部队,在密林中艰难穿行。他刻意选择最难走的路线:布满湿滑苔藓的陡坡、荆棘丛生的灌木林、横亘着巨大朽木的沟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折断树枝,不留下明显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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