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号”终于完全静止了下来。
并非停泊于某个港口,也非锚定于某颗星球,而是依照傅水恒教授的命令,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的推进和稳定系统,任由这艘承载着他们意识的飞船,如同宇宙中一粒真正的微尘,在星际介质的稀薄粒子中随波逐流,进行一场象征性的“绝对静止”调试。
远方,“渊瞳”那光轮环绕的黑色剪影,已然缩小成视野尽头一个仿佛可以伸手抹去的墨点,但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深刻烙印,却丝毫没有因距离的拉远而减弱分毫。控制室内,那种经历了极致狂暴后降临的宁静,如同浓郁到化不开的蜜,沉甸甸地浸润着每一寸空间,也浸润着三人那颗仍在微微战栗的灵魂。
第一百章。
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数字节点。傅水恒教授的目光扫过航行日志上这个醒目的标记,深邃的眼眸中流淌过一条由星光、危机、恐惧、顿悟与生存交织而成的时光长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活下来了。”他开口说道,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维持许久的沉默,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这句话,不是陈述,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那难以置信的、从宇宙最残酷法则指尖成功逃脱这一事实的、迟来的确认。
陈博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他抬手,用力揉搓了一下脸颊,仿佛要揉去那上面残留的、来自黑洞边缘的冰冷与灼热。“是啊……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混合着虚脱与庆幸的沙哑,“现在回想起来,最后那一下……利用旋转时空的反冲……简直是疯了。”他摇了摇头,嘴角却扯出一丝复杂的、带着后怕又带着自豪的笑意。
“但我们成功了,老陈。”傅教授转过头,看向他多年的挚友与同行者,眼神坚定,“在理论物理的边界,有时候,‘疯狂’是唯一的理性。我们验证了它,在生与死的刀锋上。”
一直蜷缩在座椅里,安静得有些异常的傅愽文,此时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小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雀跃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思索。他望着两位长辈,轻声问:“爷爷,陈伯伯,我们……我们刚才,是不是差点就……永远消失了?”
孩子的问题,直接而纯粹,触及了那场冒险最核心的恐惧——对绝对终结的恐惧。
傅水恒教授没有用任何复杂的科学术语来回避。他坦诚地点了点头,目光温和而郑重地迎向孙子的视线:“是的,愽文。非常接近。事件视界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向膜。一旦跨越,根据我们目前所知的所有物理定律,任何信息,任何结构,包括承载着我们记忆、情感、思维的意识模式,都将被彻底摧毁,不复存在。那是比死亡更绝对的……‘无’。”
他顿了顿,让这个沉重的事实稍微沉淀,然后才继续道:“但也正是这种极致的危险,这种与终极界限的擦肩而过,让我们此刻的‘存在’,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分量和价值。我们不仅仅是‘活着’,我们是‘知晓’了可能性的边界之后,依然活着。”
陈博士接过话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回望惊涛骇浪后的深沉:“恐惧,愽文,并不可耻。在面对‘渊瞳’时,我感到的恐惧,比此生任何时刻都要强烈。那是对未知的恐惧,对绝对力量的恐惧,对自身渺小如尘的恐惧。”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操控飞船挣脱时那传递而来的、仿佛能碾碎灵魂的引力震颤,“但你知道吗?正是这种恐惧,像最锋利的刻刀,剥去了我们平日里那些浮躁的、自以为是的外壳,让我们直面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在浩瀚冷漠的宇宙法则面前,‘我’究竟是什么?‘意识’又是什么?它为何能恐惧,又能思考,甚至……能反抗?”
这个问题,让控制室内再次陷入短暂的静默。舷窗外的星辰,如同无数只冷静的眼睛,注视着这艘小船上三个短暂却敢于追问永恒的智慧火花。
“我想……”傅愽文歪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他的思维似乎还带着那股被黑洞洗礼后的、感知引力的敏锐,“我觉得……‘我’好像……不只是在我身体里了。”他伸出小手,指向舷窗外的星空,指向那无形的、起伏的引力“地形”,“我感觉……我好像也能在那里,在那里…… everywhere,但又还是我。”
孩子稚嫩而模糊的表达,却让傅水恒教授和陈博士同时一震。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体肉身局限的、与宇宙场境初步融合的直觉!是意识在经历极端物理环境“淬炼”后,发生的微妙蜕变。
“这是一种边界感的模糊,愽文。”傅教授解释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我们的日常经验里,‘自我’的边界是清晰的,皮肤之内是‘我’,之外是‘世界’。但在接近光速、身处强引力场时,时空本身的性质发生了改变,构成我们意识的信息处理模式,与时空结构的耦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我们的‘感知’,不再仅仅通过有限的感官,而是某种程度上直接与时空的几何属性互动。这让你产生了那种‘延伸’感,仿佛自我的边界融入了更广阔的宇宙场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