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节用’!墨家节用,是‘去其无用之费’,反对奢侈浪费,旨在将资源用于民生大利。而非让人过得如同苦行僧,更非苛待弟子!你看看他,要求门下清苦度日,近乎自虐,却对核心弟子掌控极严,这‘节用’只怕是节到了他自己手里!”黑土童指了指桌上的酒菜,“我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利天下之事,该用时绝不吝啬,该省时一毫也不浪费。岂像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至于‘尚贤’、‘尚同’……”黑土童冷笑连连,“墨家尚贤,是选举贤能之人治理社会,‘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他倒好,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搞起了血脉传承、师徒嫡系,要求弟子皆改墨姓,唯他独尊,这与墨家背道而驰!‘尚同’是统一是非标准于‘天志’,以求天下和治,而非统一思想于他一人之口!”
她越说越激动,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他最可恨之处,在于利用了墨家的严密组织与奉献精神。墨家本有巨子统领,纪律严明,弟子皆可‘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这是何等崇高的信念与牺牲精神!却被他用来满足一己之私欲,或是构建他那不切实际的虚幻理想国!他早已偏离了墨圣人之道,走的是一条邪路!”
张天落、嬴无疾和昙花听得心神剧震。张天落尤其感到一种认知上的冲击,黑土童所言的“务实”、“利天下”与他所知墨家精神确有契合,但墨寒子的做法却显得极端而扭曲,这让他对寻找此人的目的产生了新的疑虑。昙花则似懂非懂,但能从黑土童的情绪中感受到巨大的失望和痛苦,她不安地捏着衣角,小声问:“那…那些跟着他的人,都…心甘情愿吗?”
黑土童重重哼了一声:“巨子?他自封的吧!或许他曾得授一些技艺,但心术早已不正。墨家之道,在于务实,在于利天下。而他,要么是沉溺于自己的空想,要么……就是有着更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们寻他,若是以为能找到救世良方,只怕会大失所望,甚至……引火烧身。”
她又灌了一口酒,语气愈发激动:“兼相爱?交相利?在他那里变了味!变成了一种……一种近乎狂热的‘等价交换’和‘强制奉献’。他要求弟子必须为了所谓的‘天下大利’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财产,甚至……判断力。他收了那么多弟子,却要他们全都改姓墨!说什么‘去私姓,存公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墨圣人何曾要求过弟子改姓?这分明是打造他墨寒子一个人的私兵、死士!”
张天落听得心头震动。他想起一路所见,生灵涂炭,秩序崩坏。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一个原本崇高的理想,确实很容易在绝望和迫切中走向偏执和极端。墨寒子或许初衷仍是“利天下”,但手段可能已然失控。他忍不住插话道:“任何理想,若要以泯灭个体、强制统一为代价,恐怕都已背离其初衷了……”
“那…‘桃花源’又是怎么回事?”张天落小心翼翼地问,“听闻那是墨寒子先生试图建立的一个…避世之所?践行墨家理想之地?”
“桃花源?”黑土童嗤笑一声,笑容里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那是他最大的空中楼阁,也是最深的泥潭!他幻想在那里建立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压迫、人人劳作、兼爱平等的乐土。想法听起来很美,是不是?”
她的目光扫过三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可他用了什么手段?他耗费巨资——那些钱粮从哪里来?一部分是墨家世代积累,更多的,哼,恐怕来路未必干净!他强迫追随者像苦役一样日夜不停地建设,美其名曰‘为天下先’。他对外严格封锁消息,近乎与世隔绝,内部却等级森严,以‘尚同’之名行专制之实!那根本不是‘桃源’,那是他用墨家理想编织的一个牢笼!一个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容不得半点杂音的‘完美’囚牢!”
她猛地一拍桌子,碗碟乱跳:“这难道不是彻底背离了墨家‘节用’‘节葬’‘非乐’的克制之道?背离了尊重个体意愿的兼爱之本?他把墨学变成了一个空想甚至危险的怪物!所以我说他走歪了!他不配称墨者!”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黑土童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昙花被那拍桌声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向张天落身边靠了靠。
张天落沉默了。他意识到,寻找墨寒子的过程,恐怕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他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更可能是一个陷入自己理想迷障的偏执领袖,以及一个庞大而封闭的组织的秘密。
嬴无疾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黑土姑娘,你可知墨寒子先生如今身在何处?那‘桃花源’,又在何方?”
黑土童盯着嬴无疾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张天落和昙花,眼神复杂变幻,愤怒、失望、挣扎,最后归于一种深沉的无奈和决绝。
她再次拿起酒壶,但这次只是轻轻摩挲着壶身,没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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