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的光晕在案几上投下一圈暖黄,像块融化的蜜,将蓝布封皮的诗稿裹在其中。沈砚之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纸页边缘被岁月浸得发脆,泛着浅褐色的斑,像祖母临终前枯槁的手指,却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那是被无数次摩挲留下的痕迹,指尖划过的地方,能感觉到纸纤维的柔,也能触到时光的沉。
“听说这诗稿是爷爷从泉亭驿带出来的,当年日军的炮弹炸塌了‘潮生堂’的后墙,诗稿被压在木箱底下,边角都炸焦了。”苏晚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杯沿冒着袅袅水汽,氤氲了她发间的荷簪,半朵残荷在水汽里忽明忽暗,像活了过来。她把茶放在案几旁,指尖轻轻碰了碰诗稿的封皮,“奶奶总说,他走时把这稿子压在樟木箱最底下,压在她的蓝布嫁衣上,说‘等我从余杭回来,要给阿鸾读最后一页,读给花墙下的月亮听’。”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
没有题诗,没有落款,连个墨点都没有,只有纸页本身的米黄,干净得像张刚裁好的新纸。沈砚之第一次见到这本诗稿,是在钱塘旧宅的阁楼里,那时他才十岁,踩着板凳够积灰的木箱,诗稿从箱缝里滑出来,夹在里面的半片荷叶飘落在地,早已干成了深褐色,叶脉却依旧清晰,像爷爷写的“北”字,笔画分明。
如今那半片荷叶被他压在玻璃镇纸下,就摆在诗稿旁边,镇纸的冷透过荷叶,传到指尖,叶脉的纹路里还藏着淡淡的潮味,是钱塘江水的味,也是爷爷当年藏在纸鸢里的味。
“前九十九页,每首诗的末尾都画着小小的风筝,比指甲盖还小,却画得极认真。”苏晚翻开诗稿,指尖停在民国八年那页,《寄北》的题名下,一只沙燕风筝的尾巴翘得老高,翅膀上的“北”字用红笔描过,“你看这风筝的线,画得比诗句的字迹还用力,墨色深了一倍,像是生怕风把线吹断,生怕纸鸢飞不到临安北。”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墨迹在“北”字的最后一笔处微微晕开,形成个小小的墨团——那是当年墨汁未干,被风吹得晕了色。他忽然想起祖父的航海日志,民国八年的春天,钱塘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潮,泉亭驿的半数房屋被冲垮,“那月的信都浸了水,字迹糊成一片,爷爷在日志里写‘阿鸾收到的纸鸢,怕是也沾了潮,翅膀上的字该看不清了’,字里行间都是急。”
苏晚低头看着那晕开的墨团,忽然笑了:“奶奶说,那年春天收到的纸鸢,翅膀果然湿了大半,‘北’字只剩个勾,可她一看就知道是爷爷寄的,因为风筝肚子里塞着片潮乎乎的荷叶,是钱塘的荷叶,不是临安北的。”
一
子夜的雨又下了起来,比前几夜的都细,却更密,敲打着裱糊铺的窗棂,“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又像在轻轻念着诗稿里的句子,一句接一句,与案几上的风灯“噼啪”声应和着。沈砚之忽然想起老者说的“纸鸢藏字”,猛地起身,从背包里翻出放大镜——那是他从钱塘旧宅带来的,祖父当年用来查看船票日期的旧物,镜片边缘已经磨花,却依旧清晰。
当镜片对准空白页的右下角时,苏晚倒吸了一口凉气——纸面上有极浅的压痕,像是用指甲在纸上轻轻划过,痕迹淡得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只会当是岁月留下的褶皱。沈砚之取来一小碟朱砂墨,用细如发丝的狼毫笔,蘸了点墨,轻轻沿着压痕勾勒,笔尖悬在纸上,手稳得像当年祖父刻石栏的凿子。
三个字渐渐显形:“纸鸢归……”
最后一个字的压痕被诗稿的折痕挡住了,折痕深得像道疤,压了几十年,纸页都有些变形。苏晚赶紧找来镇纸,是块青石雕的荷花镇纸,奶奶留给她的,她小心翼翼地将折痕压平,指尖按着镇纸,掌心都出了汗:“奶奶说过,爷爷写字总爱把最后一个字藏在折缝里,说‘这样念想就跑不了,就像把心折起来,藏在怀里,丢不了’。”
两人屏住呼吸,连雨丝落在窗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沈砚之的手腕微微转动,狼毫笔沿着压痕慢慢游走,风灯的光忽然晃了晃,是穿堂风刮的,他的手腕一抖,朱砂在纸上晕出个小小的红点,像滴落在诗稿上的泪,正好落在“归”字的末尾,像个标点,又像颗心。
“别急,慢慢来。”苏晚按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暖得他手腕稳了些。随着笔尖的游走,最后一个字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纸上——
“纸鸢归巢日,花墙月正圆。”
字迹娟秀柔和,带着点颤巍巍的力道,撇画收得极轻,捺画却拖得很长,正是苏晚奶奶的笔迹!沈砚之忽然想起第二十三章里,老者提到的“最后一只纸鸢”,翅膀上“团圆”二字的收笔,与这“圆”字的弧度如出一辙,都是末尾轻轻顿一下,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满含着期待。
“是奶奶补的,一定是她。”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等了爷爷一辈子,等不到他回来读最后一页,就自己续上了。她知道爷爷心里的话,知道他想说的,就是‘纸鸢归巢,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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