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读”人选的秘密遴选,如同春日地底无声蠕动的蚯蚓,在慕容婉织就的精密情报网下,缓慢而谨慎地进行着。
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其三代之内的亲族、师友、姻亲、乃至邻里口碑,都被置于无形的放大镜下反复审视。
朝堂之上,因摄政王李贞“主动提出日后还政”的坦荡姿态,以及“亚父”风波被定性为“天子纯孝醉酒”,那些关于“权臣震主”的流言暂时失去了滋生的土壤,表面维持着一派忙于春耕、漕运、科考等实务的忙碌景象。
后宫之中,罗才人被贬的余威尚在,各宫安分守己,连最活泼的金明珠也收了心思,除了偶尔去向卧病静养的武媚娘请安,便是跟着沈翰林继续她那进展缓慢的“学业”,丽景轩内时而传出她磕磕巴巴的读书声,倒也显出几分宁静。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从未停歇。这暗流并非全然源自后宫倾轧或朝堂党争,更关乎帝国边疆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数百万新附之民的生计与人心。
这一日,紫宸殿侧殿的御书房内,炭火早已撤去,换上了带着清苦药香的驱虫香草。
李贞召见了兵部尚书杜正伦、新任的安东都护府大都护薛仁贵、以及几位熟悉边事的文臣武将,商议安东都护府(海东行省)的治理事宜。
薛仁贵虽未亲至,但其副手、刚从辽东回京述职的安东副都护程名振,带来了一份详尽的奏报。御书房内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争执的余味。
“……自去岁平定高句丽余孽乙支文德之乱后,海东之地表面归附,然遗民心中怨望未消。”
程名振声音洪亮,带着边地武将特有的粗粝,“当地豪强,明面顺从,暗地里仍以高句丽旧族自居,隐匿户口,抗拒赋税徭役。汉民与新迁屯田兵,与土着之间摩擦不断,盗窃、斗殴乃至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
驻军分散,补给困难,严加弹压则恐激起更大民变,放任自流则威信全无,法令难行。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增派精兵,强化镇守,对敢于作乱者施以雷霆手段,方可震慑宵小,保一方安宁!”
“程将军所言,乃是治标不治本。”一位文臣出言反驳,是刚从户部调任鸿胪寺少卿的崔怀瑾,他出身博陵崔氏,言辞文雅却犀利,“高句丽立国数百年,自有其风俗、语言、祭祀。
一味以兵威相加,只会令其离心离德,将本可教化的顺民逼成悍匪。太宗皇帝当年平定突厥,亦行怀柔之策,方有今日漠南安定。对待海东遗民,当以教化为主,徐徐图之,使其渐染华风,心悦诚服。”
“怀柔?如何怀柔?”另一位武将冷哼,“减免赋税?他们便说朝廷软弱可欺!许以官职?那些高句丽旧吏,有几个真心归顺?不过是想借着朝廷的官位,继续作威作福,盘剥同族罢了!空谈仁义,只会助长其气焰!”
“那你待如何?难道要将数百万高句丽遗民尽数屠戮,空其地为牧场不成?”崔怀瑾反唇相讥。
“你!”
“好了!”李贞沉声打断,手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连日来,他既要处理中原政务,又要为李孝之事费神,本就心绪不佳,此刻听着臣下各执一词、空洞无物的争论,更觉烦躁。
他挥了挥手,“今日暂议到此。程将军的奏报留下,诸位回去再细细思量,有何切实可行之策,写成条陈,明日再议。都退下吧。”
众人见他面露疲惫与不悦,不敢再多言,纷纷行礼告退。
御书房内只剩下李贞和侍立一旁、负责记录的内侍省官员,以及……今日轮值,在角落书案前安静研墨、整理文牍的高慧姬。
她始终垂眸敛目,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握着墨锭的手指,在李贞与臣下争论最激烈时,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李贞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望着程名振留下的那份字迹略显潦草的奏报,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强力镇抚,徒增怨仇,遗祸子孙。空谈怀柔,无异于纵虎为患,自缚手脚……”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决断的苦恼,“海东之地,新附未久,民心不稳,若处置不当,便是第二个突厥,第二个薛延陀……本王要的,是长治久安,是将此地真正化为大唐州县,而非一个随时可能反叛的脓疮!”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却清晰地传入角落高慧姬的耳中。她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
当晚,静雪轩早早熄了灯火。高慧姬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秋桑在外间守着。内室没有点大灯,只燃着一盏如豆的青铜小油灯。她换下了宫装,只着素白中衣,披散着长发,坐在书案前。
案上摊开的,不是诗书,也不是画卷,而是厚厚一摞她从内文学馆、甚至通过兄长高延寿从宫外设法寻来的、关于高句丽历史地理、风土人情、律法旧制的典籍抄本,以及一些唐人撰写的地方志、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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